搭界 第71章

“对不起,只剩三天——”

“不要回来。”

夏天梁出声截住他,语气认真,“你飞机上一天,落地倒个时差,又要飞回去,这样也太累了。”

预料之中,夏天梁就是会这么说。徐运墨猜到了,但并无分毫喜悦。他抓着头发,一直挠得乱糟糟的,才疲惫道:“我没想到会这样。”

夏天梁在屏幕中点点头,“我知道你努力了,虽然很想见你,但你的身体更重要,所以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你又不讲实话。”

夏天梁笑一下,“失望是肯定的,不过我明白,这是没有办法。”

彼此清楚,他们拿出了最合理的解决方式,可这么做,没人真正开心。徐运墨愧疚之余,只能加倍投入工作——都回不去了,如果事情还做不好,更是对不起所有人。

艺博会结束,他大把事情处理:走合同将作品运去中东、结算、完成学校课程、递申根签、帮小邢做介绍,等等,几乎每天都在熬夜,睡得越来越少。

某天,终于有空上线,两人打开摄像头,夏天梁看到他第一眼,怔住,问:“你剪头发了?”

徐运墨这才想起,前两天发现自己刘海太长,就在家里让Julia帮忙剪掉一点。

他揪住发尾,“不好看?”

“我都不知道。”

隔着屏幕都感觉夏天梁情绪低落,徐运墨想道歉,却又觉得不合适。

他可以向夏天梁汇报所有行程,定闹钟与他视频聊天,然而更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无法一件件及时转达。那些属于生活中的变化,幽微的情绪,他照顾不到。

“我做得还是不够好,对吗?”他低声问。

不是,夏天梁垂着头,鼻音重起来,“你做得足够了,是我太想你,想到过分贪心了,是我处理得不好。”

那次通话结束得不算愉快。挂断时,双方显得沉默许多。

不日,徐运墨和小邢前往意大利。

在法恩莎,每天都是高强度的社交活动。小邢的磁州窑系风格对于欧洲瓷器文化而言,是颇为新鲜的体系,需要深入细致的介绍。徐运墨几乎每天都奔波于各场讲座和研讨会之间,他不断面对许多人的询问,一张嘴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如此付出,回报匪浅。小邢的作品得到了多方青睐,徐运墨又拿到一堆新的联系方式和潜在邀请。

等结束,小邢也累倒了,与徐运墨在机场分开时,她道别道得有气无力,不过眼神闪亮,对未来的期待大过所有。

又是一段长时间飞行,徐运墨定的红眼航班,落地是凌晨四点。

芝加哥的冬天是硬邦邦的冷,风像刀子般捅进身体。他打上车,人几乎冻僵,进到车厢久久未能回温。

好些之后,他摸出手机。一整天没看邮箱,学校发来邮件,说是由于天气原因,将会延迟几天开课。

意大利之行耗尽了徐运墨的全部精力,让他下意识有些庆幸,想着终于有时间可以休息一下,于是松懈下来,靠着车窗困意横生。

司机不能睡觉,为了保持清醒,对方打开音响,放重金属音乐。徐运墨别无他法,只好在尖刺的声音里打起瞌睡。

头渐渐变沉,思绪远去,恍惚间,他习惯了音乐,还以为自己在开车——可能是某个清晨,送夏天梁去青浦的农贸市场,起得太早了,他发困,遂让夏天梁和自己聊天,不能停下。

夏天梁有点好笑,说,那我给你做道数学题吧,洋山芋番茄鸡毛菜分别多少钱一斤,加起来乘以二再除三是多少。

他思索着,旁边却渐渐没了声音。徐运墨只觉得眼皮耷拉,忍不住要闭上。

后方突然响起一记喇叭声。徐运墨猛地清醒。刚走神了,他感到后怕,扭头责怪地说,“你怎么不和我讲话了?”

什么?前排司机关掉音响,奇怪地问。

他没在开车,他的副驾驶没有人。

此后一路无言。

好不容易开到徐藏锋家的社区,徐运墨下车,人已极度疲惫,走路脚步发沉。

六点,冬令时让白天来得更晚,此时仍似深夜,周围只有轰轰作响的刮风声。日出不来眷顾,光线黯淡,勉强勾勒出不远处公园的一尊秋千架。

徐运墨停下,隔空看着,鬼使神差放弃了回屋的路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吹冷风,吸进鼻腔的空气仿佛下秒就能结冰。徐运墨坐到秋千上,系紧围巾,又拉下帽子,包住两只耳朵。

世界似乎静下来,那是一股令人不安的状态,只有自然界在发出声音。

这要是辛爱路,绝对不会如此,生活噪音多到无法逃避,徐运墨会在七点被夏天梁讲电话的声音吵醒,他翻过被子发脾气,说你声音太响了。夏天梁听见,弯腰抱歉地亲亲他,说我去外面讲。出房间的时候还不停和菜农讨价还价,轻声细语两句,说,是呀,我是怕老婆,好了伐。

紧跟着,底下传来王伯伯中气十足的一把声音——小谢!你昏头了,畚箕又放哪里去了!

于是他皱眉,裹着被子探出窗户,喊,轻点好吗,现在才几点钟。

老年人三五成群,推着小车准备去菜场,对着王伯伯幸灾乐祸,哦嚯,徐老师发条头了。

夹杂小谢在弄堂间的回响,急啥?畚箕寻到了呀!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天大地大,不该局限于某处,所以他出来了,但在这里,徐运墨却倍感孤独。

几个月以来,他身边充斥着各种机会,似乎随便往哪边靠拢,都会遇见新的光景。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十字路口,而是一场人生选择的洪流。他置身其中,见证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也更能看穿,那些拥有天赋的才能者,必会迎来他们生命中滔天的洪水,无法抵挡地被其席卷而走。

剩余人,自己,不过是一抹涓涓细流。

徐运墨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以前他老觉得,他和辛爱路上其他人不一样,以为自己是拜伦式英雄,沉溺在那股不被世人认可的伤春悲秋之中。

他一点都看不上辛爱路。在他眼里,这条马路的所有居民都被拘束在短短的九百米上,包括流放的自己。他当辛爱路是一间囚室,铜墙铁壁,进去后再无自由。

但辛爱路从未想去围困谁。这条马路两面是敞开的,任人随走随留。

坐在秋千上的徐运墨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与辛爱路上的其他人并无不同。他们都不是俗世所认定的成功者,一生没有很大建树,普通得甚至有些黯淡。

这群人软弱怯懦自私又愚蠢,可没关系,辛爱路接受他们。

辛爱路接受这样平庸的每个人。辛爱路永远拥抱他们。

胸腔蓦地发出激荡——只想回去。只想瞬间移动至辛爱路上。只想走进99号,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听见吵闹的说话声。

但最最想的,是夏天梁那一头随风翻飞的鬈发。他想现在就抱住他。

这股冲动来得真晚,又如此及时,横冲直撞地出现,完全支配徐运墨。他立即起身回屋,三步并两步冲进房间,打开行李箱往里面扔东西。

随手抓来的衣服顾不上叠,直接塞进箱子。等丢了好几件,他才反应过来——得先买机票。旋即推开箱子,坐到地上,打开购票软件。

后天的航班?太慢了。

明天下午也太慢。

转机还要过夜,太慢……都太慢了!

心头连绵的震颤让他好几次都没点对按键,屏幕上刷新的航班信息逐渐变得歪曲,直到有人出现在房门口,“是休休回来了吗?”

乐蒂揉着眼睛问他。徐运墨停下动作,他怔怔,面对满地狼藉,方才意识到自己此前的行为是多么不理智,但他并未如往常那样命令自己纠正,只是长久地呼吸着。

“休休,你哪能哭啦?”

乐蒂惊讶问,她看见徐运墨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以为他逃回房子,肯定是在哪里受了委屈,连忙跑过去抱住他,“谁?谁欺负休休了?”

小孩的手臂无法完全拥抱徐运墨。他想到了夏天梁那双手。甩着圆珠笔落单的时候,柔柔捧住他脸的时候。很多时候,他接近他,总能看见夏天梁两条小臂上一连串斑驳的印子,油点或是哪次工作留下的陈年旧伤。他以为自己忽略了,实际却不,身体代替他记得那么清楚,印子的位置、大小,他都记得。

究其一生渴望获得的证明,早已近在咫尺。最想要握在手中的东西,始终伴随左右。

在乐蒂的怀中,徐运墨摇头,轻声对她说:“不是的,休休只是想回家了。”

第82章 椰奶

夏天梁停好车,下去搬东西,面前响起一声:“打回原形啦?”

他抬头,对吴晓萍露出笑容,“是呀,又一无所有了。”

吴晓萍呸他,替夏天梁接过行李。崇明正值酷暑,他抬头,阳光的照射令人眩晕,一时让人睁不开双眼。

徐运墨前往芝加哥之后,夏天梁没在老房子多留。吴晓萍以崇明两个温室大棚为借口,让他住来上岛帮忙。

不会让你白做,付你工资的哦。

开店那笔银行贷款,每月仍需偿还。天天结业后,夏天梁只出不进,积蓄哪里经用,可吴晓萍直接给钱,他不会要,只好以这种方式折中一下。

师父的好意,看破就不点破了。夏天梁决意全身心投入伟大的农业生产之中。

种地他是新手,不过吃苦耐劳,数周就已习惯。吴晓萍两个大棚,水果蔬菜对半开,因为品质出众,镇上几家农家乐都从这边进货。夏天梁平时兼职送货司机,岛民淳朴,他跑过两回,靠着嘴巴甜,很快与众人熟络,有时去一趟,还能拎两瓶人家送的家酿老白酒回来,看得吴晓萍眉开眼笑。

生活是两点一线,早上睁眼就是开工,晚上因劳累而入睡,似乎与开店并无不同。

最期盼的时分,还是徐运墨发来视频请求。有时说好时间,夏天梁提前半个钟头等,临近前的每秒都掺杂丝丝焦虑,然而只要看到人,这些焦虑自然发酵成甜蜜。

他们互相分享今天做了哪些事情,经常试图将能记起的一切事无巨细说给对方听。徐运墨给他讲芝加哥的天气,老哥家附近公园游泳的鸭子。他给徐运墨讲施肥过程,大棚旁边菱角尚未成熟的池塘,零零总总,好像讲过就算参与了对方的生活。

九月,徐运墨生日,两人连线一起过。隔空送不了礼物,夏天梁故意卖关子,说等徐运墨下次回来再亲自给他。

到底是什么?徐运墨猜了好几次也没猜中,被他激起胜负心,苦思冥想,不留神让一个毛茸茸小脑袋闯进手机屏幕。

徐运墨的小侄女瞪着大眼睛,指着夏天梁问,“休休,这是你的baby吗?”

你还真八卦,徐运墨按住她的头,拎出去教育。隔了一阵,乐蒂重新回来,笑眯眯喊,“铁狼哥哥好!”

徐运墨:“是天梁!你这个发音给我好好练一练。”

小姑娘和他犟,铁狼哥哥都没说什么!夏天梁听了,乐得不行,说没事,随便喊吧。

乐蒂得了便宜,给徐运墨做个鬼脸,扭头跑掉。

徐运墨稍显无语,咕哝,也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

“所以我是你的宝贝吗?”

剩回两个人,夏天梁问他。徐运墨没准备,耳朵立即红了一半,眼神飞到旁边,没好气地说:“你是啊。”

又发问:“我呢,是你的吗?”

“当然是,就算你属于别人我也要偷回来的那种是。”

徐运墨怔两秒,夏天梁嘴角一弯,先笑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能做,对吧。”

不是,徐运墨放低声音,“不用偷,从来都是你的。”

心中忽然刺痛。此时距离与徐运墨分开堪堪过去几个星期,才多少天,还有多少天——原以为这种感觉至少要几个月后出现,没想到竟然来得这样快。

之后势必更加难熬。他不想将这份压力转移到徐运墨身上,开学后,徐运墨课业繁重,每天视频时,都见到对方一张倦怠的面孔,尽力抵抗疲倦与自己聊天。

说好的责任,徐运墨必然履行,就像他每天都记得问夏天梁有无抽烟,但这又何尝不是自己在无形中施加给徐运墨的一种压力:因为先离开的是对方,徐运墨难以避免地产生了某种愧疚,而自己好似也在心安理得地利用这点心理。

有些坏习惯卷土重来,入秋后,夏天梁生了一场病。他平日体质好,三年不会发烧一次,所以一旦倒下,几乎动弹不得,连续一周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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