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 第53章

第79章 已焚

我走出王大仙的铺子,手中攥着染血的木牌,如果明天就要离开这里,我至少应该先把东西给贺白的奶奶。

贫民区都是简陋的平房,地上是臭烘烘的污水。比较幸运的是,贺白话很多,在那几个无眠的夜晚,他很爱嘀嘀咕咕地说小时候的事、他的奶奶和他们的家。那房子窗口插了个破破烂烂的小红旗,是贺白小时候奶奶带他出去玩的时候买的,我立刻认出了贺白的奶奶家。

原本,我的计划是在那木牌上系一封信,从窗口丢进去。

但是,就在我对准窗口要扔的时候,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若有所觉地望了过来,然后跌倒在地,双手无力地抓弄着,口中喊着“阿白、阿白”。

……

于是,后面的一切都变得急迫而顺理成章。

我根本没时间考虑,就从天台砸破窗户跳进去。好在老人并不是发急病,只是失足摔倒,我将她扶在椅子上,却发现她的双眼早已几乎看不清人,是个半盲的状态。

在帮贺白奶奶看膝盖擦伤的过程中,我刚才仓促间往脖子上一挂的木牌掉了出来,被奶奶苍老的手指颤巍巍地抓住。

“阿白…… 阿白!奶奶的阿白回来了啊……”她那瘦小干瘪的五指忽然仿佛散发出惊人的力道,浑浊的双眼都发出光来,两行泪水静静淌下,她凝望着我,紧紧把我抱到怀里。

她竟然将我当成了贺白。

我头靠在她肩上,阂了阂眼,竟也不知不觉地落下泪来。

连续几小时,奶奶都抓着我不肯撒手,直到体力不支靠在椅上睡去。我也渐渐下定了一个决心。

既然我作为周灼活着,只会不得安宁,甚至还会连累尚且在世的姥姥,还不如索性随父母一起“死”了…… 然后,成为“贺白”。我有了新的身份,奶奶也有了孙子。

第二日清晨,我半真半假地哄骗奶奶,告诉她自己在这儿得罪了地痞流氓,担心不得安宁,想去临省的另一座小城打工。那里还有完善的成人高考和贫困子弟教育项目,我想在那儿找个安稳的工作。

奶奶立刻理解成了是想躲贺白那个赌博卖儿子的爹,立刻一边抹泪一边同意了。我让奶奶收拾好东西,买了两张车票。

我知道蛇男和其他父亲的仇人还在找我,车站之类的地方一定会是重点搜索对象。我担心和奶奶一起走会连累她,便只好又厚着脸皮冒险求了王大仙一次,他找人陪奶奶上了大巴,先将她送去那座小城。

我打算再乘当晚的大巴独自过去。

我当时就该走的。

…… 但是我不甘心。

自从那夜祁昼离开后,我每个晚上,每个闲暇时间,甚至每次被人拳打脚踢被人侮辱抱头忍耐时,我都忍不住会想€€€€

“祁昼呢?他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愿看看我?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这样卑贱可怜的念头就像有毒的植物,将根茎扎在了我的心头,终于破土而出。

我给他发了信息,约他在车站见上一面。

于是,我开始等他。

结果,很显然……祁昼没有来。

我在乌烟瘴气的大巴站等了两天两夜。我不敢入睡,即使因为太累失去意识,也很快会被梦里那些追逐和羞辱惊醒。等到最后,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早已对他来不抱希望了。

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真可笑啊,即使事到如今,我还是本能地相信,祁昼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一个趋炎附势、落井下石的小人。

我忍不住去书店找了他。自从祁昼母亲死后,祁昼就不喜欢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家里,假期里,他总是去那家书店。以前,陪着他的是我。

而那天,我看到了来找他的李云湘。

之后的事,没什么好回想的。因为我的愚蠢和不死心,被人发现行踪,割喉,差点就死了。还是王大仙发现我,救了我,还为我开了死亡证明,又帮我离开了这座城市。

也因此,我的嗓子毁了,喉咙上留下了丑陋的疤。为了逃亡和隐藏身份,做手术时,我索性请医生微调了五官,又和王大仙三教九流的朋友学了些简单的仪容化妆手段。

声音变了,脸也变了,气质也天翻地覆。十年过去,恐怕哪怕父亲复生,恐怕都再认不出我来。

又过了几年,我依然用贺白的“贺”姓,只是把名字改了,用了“白”字。

从此,周灼已死,世上只有贺白。

回想我和祁昼十年来的纠葛,最可笑的部分就是,从非要接近他,到非要救他,都是我一厢情愿。

从头到尾,他没错€€€€只是我珍惜他,他却不喜欢我罢了。

***

“……十年前,你为什么没来车站找我?”

最后,千般情绪,爱恨纠缠,我终于对祁昼问出了这句话。

“我和李云湘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那次我和她在书店见面也是因为你的事情,”祁昼苍白地解释着,甚至逻辑混乱得不像是他,“从头到尾,我只爱过你,周灼……我只喜欢过你。”

我阂了阂眼,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眼角却有些潮湿。我憎恨自己的软弱,于是只是重复问题:“祁昼,你当时为什么没来找我?我……”

我等了你很久。

我等得快死了。

周灼的躯壳和我们之间的全部爱意和可能,都被那场等待杀死了。

不是我不想给祁昼留余地。而是过刚易折,过满易亏。爱恨本来就难以分辨。

我紧紧盯着祁昼,等着他的答案。

然而,他只是说:“等我们的旅行后吧。等这次结束之后,我什么都告诉你……对不起,周灼……现在还不行。”

我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抬头望去纯黑的夜幕。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仿佛听到了风里木柴燃尽的声音。

三日后,我和祁昼的最后一场旅行开始了。

我选的地方在浙江深山之中。不过为了不显得太过可疑,那一片周边其实都是正常开发的旅游区。我和祁昼开车抵达时已是深夜,住进事先定好的民宿套房。

两间房。

此时已是深秋,又受到沿海台风天气的影响,连日连绵细雨。这样的天气自然也算是我计划的一部分。我们入住的村子很小,是近年才因旅游业被外所知的。村头村尾不过十几户。村里留下的基本都是老人,至少一半都改成了民宿。民宿本身很有特色,是深色的石头堆砌而成,村名亦与此有关。连绵的水汽将石头映得光滑水泽。小雨为远处连绵的群山布了曾缭绕的雾气,如云如幻。

一路车程近6个小时,我和祁昼始终没什么交流。这种无话可说,既不像是寻常情侣间的吵架冷战,也不是犹如陌生人的冷淡生疏……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默然。

我也是直到这时才知道,如果两人之间有着太多不可触及的过去,太多想问想说却又无从开口无从解释的话,反而只得沉默。

真说起来,此时我们反而不如初重逢时轻松。

我站在旁边等祁昼停好车,他走过来,在我身侧撑起树冠一样的墨色大伞,挡着连绵阴雨。他的手在我肩头顿了一瞬,像是要拂去沾湿的雨珠,但最终只是沉默地向前走了。

老板很热情,送上一桌当地农家菜,无非是茭白之类的时蔬、炖汤的山鸡等等。凭心而论,口味十分不错。菜上全了,老板就拖了张空凳子开始八卦,问我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乡里人许多都有这种过度热情的习惯,但我知道和祁昼共同出行一定是瞒不住的,住这里就是为了让更多人觉得我们这是场符合情理的相偕旅行,之后就更容易将祁昼的死归咎于意外。

于是,我放下筷子,耐心且具体地开始讲我们这次旅游的计划和行程。从这村子的风土人情、村记历史,讲到我们五天行程里每天要刷的景点、要吃的特色菜。

这里面大部分当然是正常的游客路线,只是其中夹杂了两天一夜的徒步穿越线,横穿两座高山,中途一半时间都没信号,需要在山顶露营过夜。这原本也是徒步爱好者的热门线路,并不会引人怀疑。

但山林情况瞬息万变,如果有人故意带错路,一切便会立刻未知起来。且不说无人山林中常见的毒蛇、狼、野猪之类的动物,夜间失温、山间迷路便足以致命。

十年前,我因等祁昼暴露身份被割喉,急于离开这座城市,连夜上了长途大巴。却在车上又发现了可疑者€€€€一名蛇男手下的打手,我曾在酒吧见过这个人。

那一刻,我便清楚地意识到,王大仙和张琼安都帮不了我了。我只能自救。估计那人没有立刻动手,也是在等着合适的时机。比如深夜、人迹罕至的高速服务区。

于是,我找借口提前下了车,也不敢回头看,就一直跑一直跑,我不敢再搭车,也不敢住宿。这时,我已经猜到王大仙给的假身份证恐怕也不安全了,剩下的唯一生路便是找到贺奶奶,用贺白的身份活下去。

这时我距离奶奶所在的城市约30公里。但我不敢坐车或者接触陌生人坐顺风车,便心一横,从便利店买了足够的干粮和水,决定直接翻山过去。

我差点死在了山上。

却也用自己的狼狈和鲜血学会了生存的技巧。

就像这次我和祁昼要爬的那座山,海拔其实并不高,山下又全是民居。常年生活在城市的人根本意识不到自然的可怕,只觉得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又不是什么雪山、热带雨林、沙漠无人区,不会有什么危险,因此近年户外意外死亡也不在少数。若真的出了事,也只会被当作一场不幸的意外。

但我不同,我知道如何在这样的山里自然轻易地制造一场生死意外。我有信心,可以在山上自然地迷惑祁昼。也有信心,可以最终在山上活下来。

……

我将行程说的绘声绘色。直把老板听得送了我们瓶自酿酒,朗声直笑:“你这玩的安排好,回头我要记下来,要再有住客问,我就告诉他们!”

祁昼道谢,打开酒给我倒了个杯底。我早就看出他今天有些心不在焉,接了几通电话,都是耳机接通,好像主要也是对方汇报,祁昼只是同意或否定。我听不见内容,只觉他神色有时隐约凝重,与平日不太一样。

但说实话,其实他此刻最该小心的是身边的我才对。我自然没什么问的立场。

只是,我原以为他会提早回自己的房间处理事情,却没想到在这儿听我和民宿老板聊了半天废话。

“哎,对了,两位是……同事还是朋友?工作日一块出来玩这么久,还准备的这么充足,可不多啊。关系真好!”老板笑呵呵地说了句。

我没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根据我的剧本,这个问题由祁昼回答会更好。我需要让路上遇到的人认为,这场旅行,祁昼哪怕不是发起者,至少是主动参与的。

祁昼抬眸看着我,那一瞬间,我又觉得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内心,只能故作坦荡地回望过去。

“……关系的确特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移开视线,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我们不是同事,更不是普通朋友€€€€”

老板好像没反应过来,提着嗓子“啊?”了一声。

我的心也跟着一悬,正常人自然做不出在一个陌生偏僻村子里出柜的事来。但我忘了……祁昼是个疯子。他做事从来不受我控制。

我几乎忍不住要打断祁昼了,就在这时,祁昼终于说完了这句话:“……我们是同学,相识相知十年的同学。”

我先是松了一口气,等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心跳更猛烈起来。祁昼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威胁要揭穿我周灼的身份吗?

我的确想做回周灼€€€€这十年,我做梦都想以自己的名字,堂堂正正在父母灵前敬一炷香。否则那天同学会上,赵知义质问我时,我也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反应。

但同时我也知道,因为父亲的名单,以蛇男、张律师为首的那些人一定还在找我。我如果此时暴露身份,和找死无异,只会让父亲死不瞑目。

老板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大笑着客套了几句。我已经全听不进脑子里,不知干笑得有多僵硬难看,只得低头吃菜,掩饰神情。

再抬头时,老板已不知何时走了,祁昼盛了碗鸡汤放在我手边:“刚才淋了雨,我让老板放了姜丝,你喝点驱寒吧。”

我面无表情地一口气闷了:“你铁了心要把我的身份告诉所有人?”

祁昼静静看着我,反问道:“你不是一直希望堂堂正正地恢复身份吗?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帮你扫清所有威胁和障碍。很快,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你信我。”

€€€€又来了。真恶心。

我冷漠地想:信你?我信你还少吗?下场一次比一次可笑。

十年前,我信你,我父母死,我被抛弃;

十年后,我也曾想信你,下场是被你像狗一样被拴在床上,被性暴力一遍遍折磨、失去所有尊严。

对于祁昼的许诺,我丝毫不觉得温馨感动,只是在心里这样想道:又来了,祁昼总是这样一副胜券在握,强势自信,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样子……对我了如指掌的样子。

我只觉得一股火气在心头翻滚,沉默地咽了下去,没有说话。只是一遍一遍坚定自己杀死祁昼的决心。

“我很喜欢你的行程安排,就按你说的走吧,”一片沉默后,祁昼或许感到了我的不悦,他轻叹一口气,换了话题。

顿了顿,他又说道,“……不过,你这几天晚上如果一定需要独立行动,务必小心……今天开车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

现在对于祁昼的话,我一律采取不置可否,既留心注意又不全信的状态。

沉默地吃完晚饭,时间其实还早,老板其实还推荐了看日落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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