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崇年仍在说话,在对话里探寻有用的消息。
这兵显然不可能是裴太后调的,他这般问就是要从裴音怜嘴里套出话,将唐笙钉死在谋反的耻辱柱上,顺理成章地调集兵马剿灭逆贼。不然,他策反的那些个兵官没由头地出兵,事后容易被被裴音怜倒打一耙,致使他数十年来的心血付诸东流。
“她带了多少人。”袖袍宽大,裴音怜负手牵住女儿的动作被遮掩了。
这还是阿狸下山来头次牵她,裴音怜鼻腔发酸,面色依旧从容。
“数万人。”沈崇年即答。
“叫裴闵带上三营军士去,关闭京畿诸门,立即戒严。”裴音怜语调果决,“有可疑人等一概捉拿。”
沈崇年须髯动了动,在心中冷哼了声。
这样要紧的关头,裴音怜还是将兵权放在了那个不争气的裴少将军手中,可见裴家是真的无人了——他自然知道裴音怜此举是在防范他,可裴音怜也不知,裴闵早就被身边的属官架空了,真要碰上大事,一点儿也不抵用。
“太后,唐笙带的可是黑水营的精兵,光是上三营,怕是不够用呐。”沈崇年低低道,“依臣所见,临近都司同禁军空余兵力也都该调集起来。”
“都调集起来,拱卫内城。”裴音怜思忖了片刻,“交由裴闵全权指挥。”
“是。”沈崇年领命。
如此一来,他捏着的那些人,也都加了进来。
“太后,如今这时局,若令唐笙一派占了上风,实非益事。”沈崇年咬重了“一派”二字,言下之意,即是催促太后尽快处置女帝及女帝一党。
裴音怜未应声。
皇亲国戚动真格的,他们这些外臣更当稳坐高台,收起渔翁利了。
沈崇年从大殿出来,对小厮耳语道:“告诉他们,随着战局动向出力,待我军令。”
不出所料,今日嗣君就能在大行皇帝灵前即位,若是二殿下未曾顺利即位,他也已赢一步棋,留好了后手,如有不测,也有退路可行。
长须微动,沈崇年压下笑意入轿歇息,静待时机。
远处,偏殿侧门走出一队宫娥,朝宣室殿的方向匆忙行进。
*
辽东军士高举着勤王的旗号,凡是有女卫监军的营地或是城楼,唐笙全都畅通无阻。临近京师内城,唐笙遇到了第一波抵抗。
宣室殿有一幅常年收卷的舆图,京师的布防图和各营驻扎位置唐笙都曾在图上见过。秦玅观先前想要打消她去辽东的意愿,以京师为例,同她分析过这些治军门路。
眼下,唐笙脑海里的画面帮了大忙。她回忆起舆图,很快判断出了守军将会从那个方向冲出,会从哪里切断骑兵队列。
她将兵力分作了四股,两股阻击侧翼来敌人,一股佯攻西直门,另一股作为主力,随她攻入禁宫。后续跟进的步军则负责包抄达官贵人居住的北阙和宣直街,以及增援中路主力。
今日注定要见血了。
自她率兵矫诏回京,便注定要背负骂名。
过去弹劾唐家人和刻意针对秦玅观阻止女子执政的联名折子成了生死簿,手握判官笔的唐笙先涂掉了这些包藏祸心者的名姓。
碾死这些臭虫,秦玅观下边的路就会好走许多,她也能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好好养病,等待大展宏图的机遇。
落个权奸的名号遗臭万年已是最轻的,但最重也不过是死无全尸。死即死耳,既无近亲,亦无挚友,她死得其所。
袍服和铁甲已干,唐笙额前的碎发随风飘扬,鼻尖反倒蒙上了一层薄汗。
刀柄有些湿滑,唐笙将缰绳缠得更紧了,压得青筋凸起,指尖泛白。
她语调淡漠:“若遇抵抗,杀无赦。”
土道被马蹄践起了层叠的尘土,前锋通过齐安街直奔端午门。
这是最难突破的一道宫门了,冲破了它,整个禁宫便能被唐笙纳入囊中。
端午门建设之初,便被设计成了“凹”字状,来犯者必定要从“凹”字中间突破,到时候三面受敌,很难攻下城门。援兵一至便会被围,切断里外联系。
唐笙带的多是骑兵,骑兵机动强,擅长奔袭同围截,攻城正是弱项。
她祈祷,今日的端午门是由女卫值守,好让她顺利进宫。
马队浩荡,两翼阻截骑兵已与守军交锋。坊市交接间,数不清的小摊在搏杀中掀翻,果蔬、器皿、糕点散落一地。
绝望的叫骂声混杂着惊惧哭喊成了刀剑铮鸣的配乐,血腥味冲淡了往日喧闹热烈的烟火气,搏杀过后,岁月冲刷出的沟槽溢出了暗淡的血水。
带领家丁出门讨要说法的兵部侍郎被马刀砍伤,两度宣扬“乾坤倒转,阴阳不调”的腐儒为长槊刺穿了心口,新任监察御史逃亡之中死在了乱蹄之下……
奔走于官府与上三营驻地间的沈绍文逆着人潮奔走,华贵的官袍被挤得皱巴巴的,他一边理衣裳,一边扶帽。奈何人实在太多了,他骨头不顾尾,乌纱帽从指间溜了出去,被人踏了个稀烂。
“老太傅呢?”他揪住人潮里的家丁,慌张道,“沈老太傅呢?!”
“老爷还在宫里,府里是不能回了,北阙全是兵啊,见官就砍!”急于逃命的家丁扯出衣袖,“您也快逃罢!”
问得此言,沈绍文当街扯下护了一路的官服,调转了方向只着内跑随人潮奔走。
他边跑边骂:“老不死的,叫我冒死送信,自己倒躲得好好的!”
养尊处优,搜刮民脂民膏的怎么跑得过常在街市间穿走的“下九流”,又怎么跑的过常在田间劳作的农户。大难临头,护着他的属官同差役也都散了,沈绍文一边叫骂一边逃命,气得面红耳赤,不一会就力竭了,扶墙喘气间被人刮倒在地。
嗵嗵的轻骑声近了,滚进角落勉强保住性命的沈绍文一抬头就看到了迎面挥来的长刀。
“别杀我,别杀我!我是平头百姓,我是下九流的!”他哭喊出声,想要装成平日里最瞧不起的那些个人活命。
他内袍是绫罗制成的,脚上蹬的也是官靴。这样的说辞,显然不能令人信服。
“你姓什么?”
“沈……沈……”
马上的兵官交头接耳,叫人给他捆了,拖死猪一样给吓成烂泥的沈绍文拖下去了。
东北侧进展顺利,而西南面遇到了奉从裴太后与沈老太傅之令的府兵,渐渐显出颓势。
端午门近了,唐笙接到斥候口信,西路军为府兵攻破,步军还要些时候才能将战线填上。
不能再等慢上骑兵半拍的步军攻城了,再等下去中军就要被截断,三万人中最精锐的这部分就要落入包围。
今日值守的总兵官并不是女卫,朱门紧闭,密密麻麻的弓弩手立满了红墙。
他们拒绝交涉,已做好了防御准备,前去传命的军士被飞矢逼退。
唐笙劈刀:“架梯,后队骑射一轮,掩护前队攻门——”
一轮箭雨破风而来,唐笙周遭不断有人落下马来。
城墙上有人高呵:“破宫门者等同逆贼,天下共诛之,唐总督,你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唐总督奉陛下御命勤王救驾,”
这是个生面孔,应当是禁军革差后新顶上的军官,此人大概是受人提携坐到这个位置的。
要想平和地打开端午门显然是不可能的,唐笙咬紧了牙槽,拔去破开臂甲的箭矢,预备进行第二轮强攻。
纷乱中,有一队宫娥快步登上城墙,为首的女官顺手抽出了身侧禁军的佩刀。
禁军刚想呵斥,却在瞧清来者后噤了声。
方汀喝道:“停手,速速开门!”
已经拉满弓弦,准星对上唐笙的总兵官并不回头。
总兵官职衔不低,方汀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大点的宫女。
宫女而已,能有多大的能耐?
“方掌事,这种地方不是妇道人家该来的。”眼下皇帝都要换了,总兵官并不把她当回事,冷哼道,“诛杀逆贼乃是替天行道,唐笙意图谋反,按律当诛,我——”
弓弦收紧,箭矢朝天飞去,不见踪影。
话还未说完的总兵官已被方汀一刀刺穿,歪倒在地。
“简直是无法无天,沈绍文举荐的,便可如此目中无人么?”方汀抽出长刀,带起皮肉撕裂声,“这宫中谁不认得我,谁不知我是陛下的传令人——”
“唐总督奉命勤王,为何不开宫门!”
第133章
献礼大典提前了, 奔向外城的侍卫也愈来愈多。
小宫娥回望远处的旌旗,重新埋头,快步走向宣室殿。
外殿值守的侍卫盘问了她两句, 她借口说是来通报的,混到主殿附近。
当差的宫女见她面生, 将她拦住。
小宫娥吓得口吃, 半天搭不上话。拦她的宫女起了疑心,视线下移,瞧见了她打颤的腿肚。
忽然,宣室殿偏门响起了喊叫声,有喊端午门外来了逼宫的, 有喊来了刺客的,还有喊走水了的。
宫女回眸探望间,小宫娥趁机往里冲。
“诶诶诶诶,你做什么!”宫女快步赶上揪住她。
小宫娥挣扎着,开始哭号。大殿外喧闹声更大了, 暗卫也在此刻出动。
停在宫檐下的鸟雀展翅飞走了,梁上落下点点灰尘, 一道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接近寝殿, 顷刻间就消失了。
榻上的秦玅观仍沉浸在旧梦中。
梦中,她又成了旁观者,看着唐笙像唐简那样被押走。而“她”坐于御座,满目淡漠。
秦玅观先要睁眼, 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陷入沉睡。
手臂沉得抬不起来,连抓起被褥都费劲。秦玅观挣扎, 怒号,却只有指节能轻缓运作。
耳畔有低哑压抑的声调, 她凝神听了片刻,才意识到那声音是自己的。
寝殿外,脚步声嘈杂,一道尖锐的喊声彻底撕破了女官竭力维持的秩序。
“有刺客,护卫陛下——”
*
“林朝洛的亲兵呢!”唐笙揪来兵官,“叫她们上宣室殿去,保卫陛下!”
“您呢!”亲兵替她挡去刺来的长枪,“林将军吩咐过了,我们必须跟着您,你若是有闪失我们这一趟就白跟来了!”
林朝洛忧心她这三脚猫功夫撑不到京城,特地压上了自个练出的亲兵。这些人个顶个的宝贝,却在护送唐笙来京的路上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再鏖战下去,林将军掏空家底练出来的亲兵就要耗干净了。
唐笙很感激她们,剩下的路,她得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