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众军士齐答。
应和声随着寒风飘散在凄清的夜幕中,隐匿于广袤的林地间。
同一时刻,辽东府的差役和方箬带来的军士也随着方清露的号令出发。
方清露立于中庭,凝望着厢房正厅摆放的木棺。
时辰一到,她便离开了,厢房仅剩摇曳的白烛灯火。
今夜风声很大,听着像是亡灵的哭号。
院外的守夜人惊醒了几回,回眸时看到了飘动的白幡,背脊愈发凉了。
他打了个哆嗦,将院门关了个死紧,缩进了墙角。
隐秘且阴暗的角落里,无人注意棺椁已被人推开,里头的尸首已被人调换。
灯火通明的府衙与城西的黑漆漆的乱葬岗对比鲜明。
狱所的衙役推来独轮车,抬臂间车头压下,草席包裹着的几具尸首沿车滚下,栽进了坟岗。
血水渗了一路,衙役染血的双手在身上抹了抹,眼睛滴溜溜地转,生怕从哪钻出来个死鬼,将自己拖进乱葬岗中。
“走!”
胆大的那个拽起牙关打颤的那个,脚底抹油似地钻出了坟岗前的竹林。
“我怎么觉得,老有黑影在眼前晃呢?”
“那是你看花眼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快走!”
……
人声远了,衙役看花了眼的黑影却钻了出来。
草席被黑影挨个掀开,一具尸首被黑影架了起来,直奔竹林。
沈长卿虚弱得打紧,思绪游离间,听到了极轻的说话声。
“塞药了么,别是死了?”
“塞了,试探过了,还有气。”
这应当就是沈崇年安排的接头人了,沈长卿吞了他们塞来的药,又淋了冷雨,思绪逐渐清明。
这个地方,她为了请神出鬼没的执一道人出山治疫时曾经来过。
周遭的场景她还记得,沈长卿数着耳畔的脚步声,估算着距离,推断起来自己的方位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有了光亮,架着她的人也终于停下了脚步。
破庙中,手持火折子的沈崇年俯下身来,拭去了女儿面颊的血水。
“你终是来了。”他道。
幽暗的火光中,沈长卿看清了他狰狞的脸。
那场大火给沈崇年带来的也不全是幸事,他被烟气和热浪熏瞎了一只眼,一直引以为豪的须发燃了大半,脸颊上也有许多未曾恢复的烧伤。
“老夫未死,你也未死,何尝不是上苍眷恋沈家。”沈崇年一笑,面容更显狰狞了,“你跟着她们有什么好的,不还是将你逼上了绝境?”
“为父从小便教过你,依附于旁人,是难以苟活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如今的境遇,不正是应了这句话?”
又来了,又是攻心。
沈崇年总是这般,觉得自己能揣度透彻每个人的心思,在捏着人心为自己做事——句句为你考量,实则句句将你逼上绝境。
沈长卿啐了口喉头的血水,紧盯着他。
“你不会还以为自个有退路罢。”沈崇年嗤笑了声,摸出信笺,“觉得上了封陈情书就能叫秦玅观保住你?”
沈长卿瞠大了眼睛,恨意霎时攫取了整个心。
这是她在沈崇年谋反不久寄出的陈情书,信上讲清了她这些年的摇摆与心路——这封寄予她满腔不甘和无奈的希望之书,最终落到了最不该看到的人手中。
“从前的那些书信,为父也留着,藏于那间暗室中。”沈崇年缓缓道,“如今也该送到秦玅观手中了。”
沈长卿的希望再一次被碾碎,沈崇年瞧着她眼底陨落的光点,控制和掌握所带来的快感快要溢出来了。
“不要心存异心了,要记着血浓于水。”
“你只有一条路,便是为父给你挑出来的路。”
第147章
“放箭!”
城楼上, 兵官奋力嘶吼,回眸之际瓦格人便已架上了攻城长梯。
“金汤!倒金汤!”
一声令下,数百个塞住口鼻的军士提着烧透的粪水泼了下去。
惨叫声更烈了, 箭雨也更加密集了。
同一时刻,相连的关隘亦受到了瓦格人的进攻。
烽火连绵, 烧透了半边天.。
暗夜中, 腰佩长刀,身压长枪的红缨军暗夜潜行,以最快的速度行进。
“烽火燃得这样猛烈,瓦格人今夜是总攻了吗?”
“就平山关遇袭吗,今夜这阵仗瞧着不止一处啊!”
“内城好似也有火光, 不会是里应外合罢!”
……
马队停下后,议论声一直未歇。
林朝洛也是一阵头皮发麻,如今这情形看起来真的像是里应外合。
瓦格人进攻的节点就在沈长卿“死讯”传出的头一夜,两件事若有直接关联,为沈长卿做担保的方清露怕是会陷入险境。
“鹤鸣放令箭了么?”林朝洛勒紧缰绳, 掉转马头。
“未曾看到。”军士答。
林朝洛估算了时辰,心下一紧。
她攥紧了缰绳, 逼迫自己冷静——作为主将不能只惦念一面局势, 她必须要顾全大局。
这样要紧的时候她脑袋里全装的是方清露的安危,惦念的全是女儿情长,便是弃置了十来万军士的性命,是极为愚蠢且没有担当的行为。
林朝洛深吸气, 再睁眼时已有了对策。
“先增援平山关,带一队人马, 尽快通知泰华山驻军,若有军情立即调人增援。”
“召集各关隘埋伏的探子上报军情, 本将将行营前移动五十里至鸣沙城。”
“辽东府衙如是半个时辰内仍未有回音。”林朝洛看向身旁的军士,“你便当即领着两队亲兵前去巡视,找到方大人,一切听她差遣!”
*
距北境百里外的辽东首府,夜幕还是那样的平和。
破庙中,沈崇年叫人时刻警惕破庙外的动静。
“你只有一条路,那便是为父给你挑的路。”
话音落下,沈崇年好似有些后悔过早说出心里话了。他抹去沈长卿眼角的血水,努力想挤出个慈善的笑来,被烧伤的脸却在火折子的映照下更显扭曲。
“长卿啊——”他的呼唤那样热络,好似昔日的所作所为都是发自内心地为沈长卿考虑,“你想过吗?你从前做过的那些事,递给为父的每一封信,都是秦玅观日后除掉你的由头。”
“你不是没试着融入她们,可她们接纳你吗?从前有唐简,如今她又有了唐笙,有了那些个女卫……你不重要,作为她手中一枚棋子,一点儿也不重要。这些年,她给你授过什么实权吗?你推心置腹,她有一丝一毫的感动么?”
这些年来,沈长卿担着至高虚职,参与进政令的制定与推行中,竭尽全力,殚精竭虑,可秦玅观没有哪一次真正给她放过实权。
面颊被三根指头点着,只有指尖一点触碰,凉意顺着沈长卿心底的裂缝爬了上来,隐匿于心底的微妙愁思与不甘交织成碎石与尘埃,顺着裂隙簌簌落下。
“崇宁三年冬日,那场谋刺,若非有你递信,早前也不会进展得那样顺遂。”沈崇年直起身,“更早之前,你递出的信呀,更是弥足珍贵。这些,你觉得她日后查不到么?”
“长卿呐,别傻了。”
“为臣者,一生困于一个‘臣’字。终身为臣,那这一身便都捏在旁人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何用,还不是落得为父如今的下场。”
他好似在说给沈长卿听,又好似在说给自己听。
“诸位说,是不是啊?”沈崇年侧身,视线扫过周遭的随从。
这些人多是政治斗争中被放逐的失败者,也有些是触犯律法沦落为流民难以翻身朝官,沈崇年的话,正中他们下怀。
随从们纷纷称是。
“人吃人呐——”
“你不吃他们,就要被他们嚼得骨头渣都不剩。”
沈长卿眼眸灰暗,因为脱力半跪于地,怎么也抬不起颈来。沈崇年扶膝,躬身侧首,只为看一眼她的眼睛,见到她的眼眸彻底灰暗了,这才抛出了最终目的。
“秦家的江山如今也该换人了,你姓沈,为父做了皇帝,你便是皇女,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莫过于此了。”他道,“只有为父才是真心为你考量,你同为父说说,你手上,知道哪些把柄,你扶上去的,又有哪些人可用,辽东与北境的布防又是怎样,府库存粮又有多少……”
“将这些通通说与为父听,为父替你做主。你想要实权,为父统统给你。你是父亲的女儿,为父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们父女应当相依为命。到时候……她秦玅观不是做过太女么,你也是太女……”
“这世上只有父亲不会杀你,一切都包容你,真心待你,你明白么?”
沈长卿低低笑了,笑意依旧温和内敛,只是上扬的唇角更显苦涩了。不知怎的,沈崇年从她的神情中觉察到了讽刺和挖苦,面容一下冷了。
沈长卿说:“父女?”
她药效未退,音调极轻,沈崇年误以为她说了谁的名姓,特地凑上前去。
沈长卿瞧着他这副模样,又想起了他逗雀的模样。
雀能给他逗趣,她能给他带来利益——她和鸟雀一般,在沈崇年眼中没有差异,都是物件罢了。于自己而言效用不小的物件损伤了,自然着急寻回,用不上了自然抛却,反正都是他的罢了。
句句为她,表象上也好似为她考量,实则只想利用她,盘剥干净她的价值。
“什么,你说什么?”沈崇年语调急切,凑得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