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阙并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只是目光沉沉的看着温€€。
那两人已经在周围人的提醒下得知了秦阙的身份,此刻他们万分委屈:“就算你是端王爷,也不能无故打人哪!我们并未招惹你啊!”从头至尾他们连端王的名讳都没有提到,怎么就莫名得了一顿打了?
这时二人就见他们身边一直沉默的青年慢悠悠开口了:“二位,听我说句话?”
满脸是血的二人转身看去:“你谁啊?!轮得到你说话吗?”
温€€微微一笑,面不改色道:“我就是二人方才谈论的那个温琼琅。”
话音落下,二人脸上像是开了染坊似的五颜六色。他们身体一僵,像是两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
温€€不缓不急道:“温某不才,也算是半个皇室中人。方才二位议论在下的话,在下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二位是准备去衙门状告端王爷吗?温某可与二位同行。”
“正巧,温某也想告二位一个妄议皇室的罪名。”
看到温€€明艳的笑脸,被揍的二人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吱声。两人并不蠢,温€€是圣上亲封的端王侧妃,已经是上过玉牒的皇室中人。端王爷是为了温€€才甩了他们一鞭,就算状告落到了实处,他承担的责罚也不重。反之,妄议皇室是重罪,轻则罚几个月俸禄,重了是要下大牢的。
看到温€€的笑脸,秦阙才觉得心头的那股火焰渐渐散开。他最见不得身边之人窝囊,还好温€€拎得清,没浪费他心意。
温€€脊背挺直,笑吟吟看向二人,说出的话语中带着莫名的压迫感:“二位,还去衙门吗?”
二人挂着泪陪着笑,差点就跪地讨饶了。“不,不去了。请王爷王妃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温€€抬头看向了秦阙,秦阙微微颔首,“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二人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围观的人见无戏可看,也逐渐散去了。
温€€眼见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说心里波澜不惊那是不可能的。没想到有生之年,他也成了仗势欺人的人。如果秦阙不是皇子,如果他现在还是个平头百姓,那今天这份欺辱,他只能咬牙咽下。稍有反抗,等着秦阙和他的,就是对方疯狂的报复。
权势的力量,他体会到了。
秦阙这时才下了台阶走到了温€€身边,他抬起头看向了红色的报喜布,目光落在了最上面的名字上。一个月前他迈入泰来楼时粗粗扫过上面的名字,没想到那一天之后,他会和温€€捆绑在一起。
“王爷见到长公主殿下了吗?”温€€缓声问道。
秦阙收回视线,目光从温€€脸上扫了一圈,答非所问道:“你记住,你是圣上亲封的侧妃,除了圣上和皇后太后不能得罪之外,其他人对你客气也就罢了,对你不客气,大嘴巴子抽他娘的。若是不会动手,回头本王教你几招。”
温€€唇角上扬,温声道:“我知道了,多谢行远。”
秦阙紧绷的面色逐渐缓和:“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你是我的人,我不会看着你被人欺负。”见温€€眉眼弯弯,秦阙摸了摸鼻尖偏过头去:“皇姊正在会客,还没见着。你的同乡呢?”
正说着,两人身边传来了两道惊喜的呼唤声:“琼琅!真是琼琅!”“琼琅€€€€我们来了€€€€”
秦阙循声看去,就见楼梯后方的通道中跑来了两人。其中一人肤色黝黑,一笑便呲着雪白的大牙。另一人稍稍落后几步,白净的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
温€€笑着上前几步:“弘文,元朗!”
呲着大牙傻笑的那人名为杜白,字弘文。说话慢吞吞那人名为王楮,字符朗。这二人本来正在屋中收拾东西,听见外头说端王和王妃来了,他们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冲出来了。
杜白和王楮扯着温€€上上下下细细打量着,确认温€€身体无恙后二人才松了一口气。这一个月来,两人在端王府外转了好久,想进去看看温€€。然而他们还没被授官,没有功名在身,连端王府的侧门都进不去。
前两天两人终于被授官,于是忙不迭的向端王府递了帖子。没想到温€€不单自己来了,竟然还将端王带来了。
秦阙知晓,有自己在旁边,温€€他们说话会拘谨,给三人开了个雅间后,他便消失不见了。寒暄一阵后,三人坐在雅室内品起了清茶。
温€€抿了一口茶水,有些奇怪道:“通达呢?”
温€€一行有四人,还有一人名为朱禄。他们四人之前一直同行,这次来没看到朱禄,这才有了温€€一问。
听到温€€的话,活跃的杜白顿时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喝起了茶。王楮则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通达这次,真的通达了。”
见温€€眼中有探究,王楮也不卖关子,“通达被封了交州刺史。”朱禄是四人中考试成绩最差的那个,但是却运气最好。杜白和王楮只是得了个县令的官职,他却成了刺史。
刺史一职虽说秩比不如县令,可这却是个有实权的官。刺史代天巡牧,专门考察一州大小官员的政绩,几年刺史下来,想往上晋升就很容易了。
二人并不是因为朱禄官职比他们好才会有如此反应,而是朱禄在他们之前被授官,他一得到官职,就立刻和杜白他们划清了界限。如今朱禄已经搬出了泰来楼,专心去结识更高的官员了。
温€€闻言了然地笑了笑:“人各有志,二位也不用难过,无非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说起来,还未恭贺两位。祝二位此去前程似锦,一路顺风。”
杜白去了益州,王楮去了凉州,这二人虽然暂时只被封成了县令,可温€€知晓他们都是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只要在任上踏实肯干,三年后必然会升迁。就是这一去山高水远,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三人聊得尽兴,等温€€离开雅室时,才惊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泰来楼中亮起了灯,耳边丝竹声悦耳,宾客的欢声笑语不断传来。温€€站在走廊上有些恍惚,直到现在他才发觉,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聊完了?”秦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温€€转头看去时,就见秦阙双手抱胸斜斜地靠在不远处的一间雅室门口,神情中没有一丝不耐,“还想去哪?”
温€€笑着摇了摇头:“已经聊完了。抱歉,让你久等了。”
秦阙站直身体快步走来,等走到温€€身前时,他将手中一封烫金的请柬塞到了温€€怀里:“皇姊给的请帖,说是过几日她在后宅中举办赏花宴。往年端王府后宅无人参加,今年有了你,该去转一转。”
温€€翻开请柬,只见上面用端正的字体写了秦阙的名字和宴会的时间地点。
秦阙有些心虚:“你……就当是去认人的,能认几个就认几个,不认得也没关系。”他最烦和宫里的那些人打交道,前朝的那些王公大臣他还没认全,更别说后宅的那些弯弯绕绕了。谁和谁家有姻亲,谁家又和谁家不和,光是想一想秦阙就觉得头大了。
温€€收好请柬,笑了笑:“好。”
秦阙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回去吧?方才吴伯传了消息,说庄子上送了新鲜鳜鱼。”
闲谈间,二人走出了泰来楼,就在秦阙准备翻身上马时。楼外传来了急促的呼唤声:“温€€!温琼琅!”
温€€循声看去,只见长街上,有一人正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他挥手:“你等一下!等一下!”
秦阙眯眼看去,“这又是谁?”温€€的旧友是不是太多了些?先前见了二人,他就聊了接近两个时辰,再来一个,又不知要聊到何时。
温€€循声看去,有些诧异:“是谢世卿。”
谢世卿,名字就在温€€之下,是这次考核的第二名。谢世卿来自并州世家,他天资聪颖,从小就是家族精心培养的弟子。这次考核若不是遇到了温€€,他也不会屈居第二。
谢世卿跑得满头大汗,拥挤的人潮挤歪了他的发冠,挤皱了他身上的官服。这位素来端正的君子难得地露出了狼狈的那一面。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站到了温€€面前,气喘如牛。
温€€见他实在狼狈,忍不住道:“仲文莫慌,你先将气喘匀,我就在这里。”谢世卿被授予了博士祭酒官职,看他的模样,应是刚下了职。
谢世卿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直起身深深看着温€€,还没说话,眼眶就已经红了:“不是我。琼琅,不是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换做别人可能一头雾水,可温€€却知道谢世卿的意思。
让温€€出事的那一场酒宴,举办者正是谢世卿。
第7章
作为世家弟子,谢世卿难得的慌乱了,他设想过再见到温€€的时候会如何说明自己的无辜。他会将整理好的证据交给温€€,二人坐下慢慢复盘,寻找着遗漏的蛛丝马迹。他明明准备了那么华丽的说辞,可见到温€€的时候,他脑海一片空白,只会重复着嗫喏着:“不是我。”
世上有什么事能比君子失节更严重?谢世卿不敢想,如果遭遇这一切的人是自己,自己该怎么办?
见谢世卿双眼通红,温€€笑容越发温柔:“我知道。仲文,我知道。”
“你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不屑于用阴损手段,我信你。”
谢世卿的眼泪还是没憋住,他以袖遮面双肩耸动,声音哽咽:“你,你……你别惹我哭,我眼窝浅,一,一哭就停不下来……”
温€€:……
这话没法接。
过了一会儿,感情丰沛的美男子谢世卿才止住了泪。因为哭过而显得格外闪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温€€,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温€€,抽着鼻子瓮声瓮气道:“这是我查到的一些线索,你带回去看看,或许有帮助。”
见温€€接过册子,谢世卿认真行了一礼:“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此事若有水落石出之时,琼琅定要只会我一声。”
温€€正色回礼:“多谢仲文。此事我一定会给你我一个说法。”
正事说完之后,温€€眉眼弯弯:“还没恭喜你入太常寺。”
谢世卿扯着嘴角笑了两下:“其实没什么可喜的。”入了朝堂,谢世卿才发现自己的家世在各大世家之间不过如此。刚上任没多久,小谢就被职场霸凌了,太常寺的那些个老家伙,把难做的事都推给了自己。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本该休沐的日子里去加班,硬生生拖到现在才能和温€€见面。
温€€宽慰道:“刚入职总有手忙脚乱的时候,适应就好。”
谢世卿点点头,“是这个理。等我忙完这一阵,就去端王府拜访你。琼琅,多保重。”
*
今日送来的鳜鱼果然新鲜,清蒸后淋上热油和酱汁,鲜香的味道引得秦阙都忍不住动筷了。可温€€的目光却没在鱼身上停留,他跪坐在案桌前,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翻着谢世卿给他的册子。看到兴处时,还会唇角上扬笑一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秦阙敲桌子的声音:“吃完了再看,鱼要凉了。”
温€€猛然回神,不好意思地笑了:“抱歉王爷,这东西有点意思,不小心看得太入神了。”
秦阙也来了兴致,“一会儿也让我看看。”
晚饭后,秦阙翻开册子粗粗翻看了起来。越看他越迷惑:“这不就是宾客名单吗?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册子上记着那一日参加宴会的宾客姓名和职务,只不过有些名字是黑色的,有几个名字是红色的。人名后面还记了他们说的话,厚厚一本册子,在他看来全是废话。
秦阙百无聊赖地将册子还给温€€:“看得头晕,还是你来说说吧。”他最烦看长篇大论,一堆堆字挤在一起让人烦躁。
温€€笑着接过册子,随意翻到一处被标红的名字处:“谢世卿写这份册子一定花了很多精力,当日参加宴会的人有二三十人,一一调查着实需要精力和钱财。就比如这人,考试时得了第四名,他被标红的原因是,他进了去了大农令。”
“而我当初的意向,也是想去大农令。我的恩师曾在大农令任职,他也希望我能留在大农令做一番事业。谢世卿将此人标红,是觉得这人有可能害我然后顶替我的职位。不过我倒是觉得他没有必要这么做,此人也是世家子,考核成绩优秀,入大农丞也是正常的。”
听温€€解释了之后,秦阙了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这本册子上,你看到可疑之人了吗?”
温€€翻了几页,修长的指尖落在了“朱禄”这个名字上:“应当是他了。那一日我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但是喝了他端来的蜜水后,就彻底地睡了过去。我怀疑他许久了,直至今日看到了册子上的这句话。”
秦阙探头看去,目光随着温€€指尖滑动,一字一字地读着:“我运气好,受了贵人的提携€€€€嗯?这有什么问题吗?”
温€€笑道:“这次考核,朱禄考了七十名,这样的名次,就算是做县令都不够格,何以能做刺史?”
“若是说先前我只是怀疑他,现在我断定是他。他家世不显,才学普通,因何能得到贵人赏识?”说道此处,温€€轻笑一声,隐去了眼底的讽刺。入长安的路上,他还为朱禄垫付过客栈费用,却没想到他捅自己刀子毫不手软,果真是自己天真了。
秦阙“啧”了一声,沉着脸起身:“他娘的。本王最恨这些小人,我去把这厮提回来,好好招呼他。我倒是要问问,到底是谁让他这么干的,岂有此理!”
温€€好笑道:“朱禄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角色,他能暗算我,也只是因为不起眼。王爷若是去找他,会让他变得起眼。问不出什么也就罢了,说不定还会沾染一身腥。”
秦阙身体一僵,有些不可思议:“我是在为你出气,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我沾染一身腥?这不是咒我吗?”
温€€抬头直视着秦阙的双眼,“暗算我的人明了了,王爷,暗算你的人又是谁?”
秦阙面色一僵,郁闷地坐回了原处。
温€€温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听吴伯说,事发之后,王爷毁了泰来楼一批酒水和酒具。看来王爷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并非偶然,可是您确定那一批酒水酒具就是当日你们用过的那一批吗?”
“谢世卿组建了酒局,我出了事,他为了洗清冤屈帮我调查了很多人。王爷醉酒当日的酒局是你组的吗?美酒是你亲手倒的吗?参加宴会的那些人都是自己人吗?你更衣方便之后,身边没有伺候的小厮吗?为何会走到我的房间?这里面可操作的事情太多了,王爷要说身边没有别人的眼线,你自己信吗?”
秦阙张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是面对温€€认真的眼神,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温€€的每个问题都像刀子一样扎他肺管子。他确实不知暗算他的到底是谁,那一日和他一起宴饮的将军平日里都和他关系不错,他和张先生盘算许久也没能盘算出什么来。
沉默一阵后,秦阙憋闷道:“那现在怎么办?放着那姓朱的家伙不管吗?要不我找两个人看着他,看看他和谁来往?”
越说秦阙越觉得这招可行,他双手猛地一拍,笃定道:“对了,他不是说受贵人提携吗?我就让人盯着他,看看提携他的贵人到底是谁不就知道了?”
温€€笑了:“王爷信不信,你的人只要派出去,朱禄这条线就断了。”
秦阙没说话,只是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不可能”三个字。温€€知道凭自己和秦阙目前的关系并不能让秦阙改变主意,但是他还是细细分析着:“能暗算王爷的人手眼通天,他们不会让王爷继续追查下去。王爷可愿和我打个赌,我怀疑你身边有叛徒,您的人一旦开始盯着朱禄,用不了多久,您就会看到朱禄的尸体。”
秦阙呵呵笑了两声,很有自信:“我会挑两个手脚麻利做事利索的部曲盯着他,不会让别人发现我们的踪迹。这事我会处理,你等着我的消息。”
说完这话后,秦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就在他的脚快要迈出大殿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偏过头对温€€说道:“去做几身好看的衣裳,皇姊那边的赏花宴不要忘记了。”
温€€应了一声,目送着秦阙的身影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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