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吴郡到幽州,不习惯吧?”卫椋的声音传来。
如果不知道卫椋和恩师的关系,温€€此时必定会细细思考这句话背后的深意,可是自从知道他是自己的师伯后,说话间也多了几分随意:“嗯,不太习惯。不过还行?”
卫椋用一副“你别骗我,我都知道”的眼神瞅着温€€,笑道:“章淮刚到扬州的时候不适应了很久,说什么饭菜是甜的,被褥是湿的,走在街上风吹在脸上像是糊了一层水。那时候他也是你这般年纪,我当时笑了他许久,觉得他娇气。现在看来,果然是他娇气。”
温€€没想到自家恩师也有告状的时候,一时间笑了出来:“是嘛?没想到恩师也有抱怨的时候,他平日里总是一副天塌了他都能扛的模样。”
“那都是在你们面前装样子的,他什么狗样我能不清楚?哎,说起来,我们师兄弟也三十多年没见面了,自从他授官去了南边之后,一开始还经常写信聊聊近况,后来信件是越来越少了。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五年来,他只给我写了一封信,就是让我多关照你。”
“我也知晓他的意思,他就是怕给我惹事,我这个位置啊,看起来威武霸气,十万铁骑的掌控者,就连帝王都会忌惮我三分。章淮也成了一州之首,扬州富庶,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多少人想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他怕和我来往过密,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哪。”
温€€若有所思:“难怪,我拜师八年,不知自己有个师伯。师父从没对我们说过他的师门,也没说过师伯的事。”
卫椋笑道:“他那个死性子,告诉你们这群孩子才有问题了。若不是你到了我的地盘,这辈子除非他卸任,不然他都不会给我写信。”
温€€心中感慨,难过道:“是我无能,让恩师担忧了。”
卫椋怔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树上的鸟儿都飞走了:“无能?你知道你师父怎么说你的吗?他说你有治世之才,若是那端王能发现你的才能好好利用,他会成为一方霸主。若是他欺辱你,就让我好好用你。他说,有你在,大业可守。”
“治世之臣,大业可守,琼琅呀,你师父对你寄予了很高的威望。师伯我当时看到你师父对你的评价,还有些不信,可如今我信了。卫平西捣了雹水河上桥是我授意的,我就是想看看,有你在,队伍是绕道还是直行,你没让我失望。”
顿了顿后,卫椋眯着眼悠闲道:“见到你本人,再看到端王和他身边人的态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章淮会如此看重你。那秦阙的性子我也有所耳闻,我本以为他到幽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冲到我面前向我讨要军权。现在看来,你们两磨合得不错。”
“若是老夫年轻三十多岁,即便挖空心思,我也会将你挖到我身边。若是得不到你,我也会毁了你,不让别人得到。”
说完这话,卫椋特意停了下来,细细观察着温€€的反应。如他所料那般,温€€没有露出半点惊慌,反而笑吟吟地反问自己:“那现在呢?师伯还有这个打算吗?”
卫椋摆了摆手:“哎哟,老夫今年已经五十八啦,黄土都要埋到脖子的人,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锐气和心气了。下半生若是幸运,还能看看我们幽州年轻人搅弄风云。若是运气不好,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
温€€想了想后,慢慢说道:“师伯,看在我们师出同门的份上,琼琅今日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卫椋许久没对小辈说这么多话了,也许久没有如此轻快过,因而他心情极好地点了点头:“嗯,你说。”
“你觉得我们王爷如何?”
卫椋睿智的眼神中闪过了几次揶揄:“好小子,在这里等着你师伯。那混小子倒是有点能力,不过还得再看看。我知道你的意思,要兵权嘛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他得拿出真本事来。”
“幽州不比别处,别的州府驻军多半是装装样子,处理一下州府之内的内乱。而幽州和凉州铁骑,面对的是凶悍的外族。若是幽州失守,外族长驱直入,到时候我大景生灵涂炭。秦阙想要兵权,本王给他机会,他拿战果说话。”
温€€双目灼灼看着卫椋,卫椋忍不住笑道:“你别笑得这么灿烂,若是秦阙灰头土脸地回来了,以后这居庸关他别想靠近一步。”
温€€压了压唇角:“好,谢谢师伯!”
卫椋轻笑一声:“与其放你们在外头挖空心思算计着怎么搞我,还不如把你们放我眼皮底下。嘿。”
温€€跟着笑了笑,根本没有被戳穿心思的窘迫。
卫椋盯着温€€看了看后,问道:“听你的意思,你已经认了端王了?不再看看?你若是顾忌身份,师伯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回归朝堂。”
温€€摇了摇头,咬了一口甜瓜后,慢悠悠说道:“前段时间因为因缘际会,我有幸见了圣上所有的子嗣,那可真是……”后面的话温€€没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世上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在我深陷泥潭时,只有王爷倾听了我的心愿,给予了我尊重。”
卫椋闻言沉默了许久,头发花白的老者轻叹一声:“是啊,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
大将军王收了四个义子,从大到小分别赐名“震东、向南、平西、定北”,这四人都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和他们站在一处,就连秦阙都显得文弱了。
在卫平西的大力推荐下,其他三人对秦阙的印象不错,见面之后更是一见如故。等卫椋带着温€€入将军府时,这群人已经脱了衣裳赤着膀子在花园中打过好几轮了。有了刑武的加入,两方人马你来我往不分伯仲。
卫椋换了一身干净衣衫,他站在廊檐下轻轻咳了两声,众人便停下了比试站稳了身体。卫椋的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而后侧头对温€€一一介绍道:“平西你是见过的,我就不多说了。往那边看,脸上有道疤的是震东,腰上别着铜锤的是向南,最黑那个是定北。都是些莽汉,你同他们说话时不用太客气,可以将他们当成自家兄弟用。”
被卫椋点到名字的统领们惊讶地对视一眼,看来卫平西方才说得有些保守了,义父不只是看端王妃顺眼,这是明显的偏爱啊。当年他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说话是语调都没这么柔和。这端王妃究竟是什么来头?
卫椋将众人的反应看在了眼里,锐利的眼神一凝:“琼琅是你们师叔的关门弟子,虽然这么说有些牵强,但是算起来他也是你们的师弟。”
卫震东不愧是跟着卫椋时间最长的义子,他站直腰杆对着温€€拱拱手:“见过小师弟。”有了兄长做示范,剩下的三人很快反应了过来:“见过师弟。”“师弟好!”
秦阙默默对温€€竖起了拇指,不愧是他的王妃,和卫椋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快拉近了关系。
秦甲等人更是用星星眼瞅着温€€:“王妃厉害了啊!”秦阙尚且没能搞定这几个统帅,王妃却能将他们当成自家兄弟用,果然跟着王妃有前途。
入座后寒暄客套一阵后,卫椋看向了秦阙:“你有多少部曲?”
秦阙沉声道:“离开长安时,父皇额外赏了一千人,加上我原有的部曲,一共有三千人。”其实一共有三千五百多人,其中五百多人是从许家顺来的,只是那些人比不得正规训练出来的部曲,还需要再练练。
卫椋摸着下颚想了想:“三千人有些少了,我再给你三千人,凑足六千,你带回去训练。”
秦阙有些不解:“大将军王这是何意?”
卫椋也不绕关子:“若是我猜得没错,今年秋收之际,外族会南下抢掠,到时候你需要带着这六千人冲锋陷阵。端王爷,并非是老夫不舍得放权,更不是老夫轻视于你,幽州不比别处,想要在军中立足,你要拿出实力来服众。六千人,人数不少了,我要看看这六千人在你手里能发挥出多大的战斗力。”
秦阙震惊地看向了温€€,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卫椋说他要看自己的实力?不仅如此,卫椋他甚至还给了自己三千人!
见温€€笑着点点头,秦阙才恍惚地转过头去。回过神后,他二话不说起身行礼:“谢大将军王!”
卫椋微微颔首,眼神柔和地看向了温€€:“琼琅,你初来乍到,师伯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给你。这样,我给你个见面礼。”
温€€刚想客套一番,就见卫椋对卫向南说道:“稍后你带一队人马,护送你师弟去范家一趟。”
温€€眉头一挑,范家?幽州世家中排名第二的范家?也是恩师和师伯求学的夫子家,师伯送自己去范家……难道是去认个熟脸吗?
这时就听卫椋道:“范家人多,你和端王做事需要人手,去看看有没有你们需要的人。不过这些年范家下面的小辈不太象话,你要是看不上也没关系……”
卫椋抬起左手竖在唇边,轻声说道:“我那便宜师父今年八十八了,你去套套近乎,总能掏些好东西出来。”
温€€:……
突然有些心疼范家老爷子,他那从没见过面的便宜师祖。万万没想到他老人家老了老了,还被徒弟和徒孙连手坑。
第39章
秦阙向来烦那些通过裙带关系上位的人,他曾经当着温€€的面表达过对这些人的厌恶和轻视。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成了裙带关系的获益者。他深知,若温€€不是卫椋的师侄,若自己没有得到过林帅指点,这会儿他还在居庸关内头疼该如何讨得卫椋的好感。
这种感觉挺神奇的,秦阙眼神微妙地对温€€说道:“我们这一趟是不是太顺利了?”没有想象中的唇枪舌战,没有拐弯抹角,他们甚至还没有将自己的意图表露出来,就已经达成心愿了。
温€€其实也觉得挺不可思议:“先前英贵妃给我们一封有关国公爷旧友的信件,我迄今不敢打开看。谢世卿给我塞了一封信,对我说北行路上若是有困难,可以去并州谢家,说不定能帮上忙,我也没有绕路去谢家。我深知这世上人情债最难还,我和王爷势单力薄,能在我们陷入困境时伸出援手的亲友不多,因而不到山穷水尽时,我不想动用这些关系。”
“可没想到,原来真正关爱我们的人,不需要我们费尽心思去谋划……”
阿兄为了他放弃安稳的日子,奔走千里来照顾他。恩师怕他困于泥潭,早早的写信给师伯让师伯想办法捞捞他。师伯不用他们说明来意,直接在他们的荆棘之路上铺好了通天大道。
“王爷,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有愧。我害怕我辜负了他们的期待,怕我行差踏错让他们失望了。”
秦阙也有同样的感觉,思考许久后,秦阙轻叹一声,伸出双手握住了温€€的手:“你不是常对我说,未来事不可知吗?我们尽力就好。”
温€€眉头舒展开来:“对,王爷说得是。如今的情况比我们预计得好了千万倍,我们不要浪费机会,该争取的一定要争取。”
隐约的说话声从马车中传来,卫向南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后什么都没听清,他偏过头对身边的崔昊说道:“老崔,你家王爷一直都是这么黏糊的吗?”
这一路走来,秦阙的心是半点都不静。走上一阵他就要钻到马车中和温€€叽叽咕咕一阵,每次从车厢中钻出来时,嘴角那个笑容他都没眼看。虽说王爷和小师弟的感情好是好事,但是这么黏黏糊糊的,确实看着让人有些牙痒痒。
话音未落,崔昊立刻抬手竖在唇边嘘声道:“卫统领,你声音低一些。你没看出来吗?王爷正在努力追王妃,你可别坏了他的姻缘!”
卫向南一脸懵逼,古铜色的老脸上,一双眼睛瞪得都快比他腰间的两把铜锤大了:“哈?”
什么情况?
崔昊小声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王妃是被奸人害了才被迫成了我们的王妃,说白了,如果是你,你能安心跟着王爷吗?”
卫向南呵呵冷笑了一声,伸手握住了腰间铜锤,咬牙道:“白天没空,晚上我也要锤烂那厮的狗头。”
崔昊吸了一口冷气:“那不就是了,卫统领艺高人胆大才能反抗。你想想我们王妃,那细胳膊细腿的,哪里能如卫统领一般反抗?这是王妃性子柔和,换了刚烈之人早就寻死去了。”
卫向南眼珠子一瞪:“王爷还敢强迫我小师弟?!”
崔昊连连摆手,压低声音求饶道:“这是什么话,我们王爷当然不会强迫王妃!你也看出来了,王妃是多好的人哪,王爷喜欢他还来不及。就是因为喜欢,所以才想要正大光明地同王妃出双入对。说白了,圣上赐婚是一根绳,牢牢把王爷和王妃捆在了一起。可是王爷想要和王妃长长久久白头偕老,这不是正在努力中么!”
卫向南神色这才和缓了下来:“原来是这样,是我想岔了。我知道的,我是个粗人,我和我府中的那几个侍妾从没搞过这种文绉绉的东西,如果王爷是在追求小师弟,那我……就多忍一忍吧。”
卫向南本以为自己应该很能忍,就算敌人在他身上劈两刀,他眉毛都不会皱一下,可是他很快就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什么都能忍。
秦阙最初只是往马车上钻,后来他干脆将温€€从车中唤了出来,打着教温€€骑马的幌子二人同乘一骑。看着秦阙的爪子“不经意”擦过温€€的腰身前胸,卫向南忍无可忍打马走到了队伍前方:“不行了,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温€€如今的马术已经练得挺不错的了,至少上马下马的时候不用秦阙在下面搀扶一把了。和秦阙共乘一骑时,也能分散精力和秦阙商谈别的事情了。
“想来秦甲和刑武他们已经带人到蓟县了,这么多人,我们已经建好的营房怕是有些住不下。”先前在长安时,秦阙将大部分部曲分散在了城郊的庄子中,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集合部曲。
这次来幽州,他先带了五百精兵做先锋,本想着在蓟县站稳脚跟之后,剩下的部曲再带着家眷来幽州。到时候先来的部曲已经建好了营房,后来的人也有能安置的地方。现在卫椋给了他们三千人马,秦阙突然感觉到了甜蜜的负担。
温€€笑了:“王爷不用担心,再多三千人,也能安置得下。那是三千个活人,拿上兵器可以作战,放下兵器可以做很多的事。没有营房我们可以慢慢搭建,粮草不足,我已经让袖青安排人去采买了。只要能撑过这段时间就是胜利。”
秦阙双手环着温€€的腰,下颚顺势轻轻搁在了温€€肩头,为自己能贴琼琅的时间长了点而暗自欢喜:“对,琼琅说得对。前面就是范阳了,快要回自己的师门了,是不是有些激动?”
温€€抿唇笑了笑:“自然是有些激动和紧张的,我也没想过师父是闻名天下的大儒范栗的弟子。恩师从不对我说师门的事情,其实现在想来有不少事情可见端倪,而我粗心竟然忽视了。”
秦阙随口问道:“嗯?什么端倪?”
温€€眯着眼细细说道:“恩师书房中收录了不少范氏弟子的著作,却鲜少点评一二。又比如逢年过节时,他都会让家中下人往北边寄东西。现在想来,师父虽然数十年没有回幽州,却还一直惦记着师祖。”
想了想后温€€有些不解:“师父和师伯不敢常联系,这点我能明白。可为什么师父要隐瞒和师祖的关系呢?范氏是从前朝就有的氏族,数百年下来在范氏求学的弟子成千上万,这有什么不可说的?”
带着这样的疑问,一行人向着范阳的方向疾驰而去。范阳在北新县城北边,秦阙他们初入幽州时曾经从范阳城边擦过,没想到这么快他们又回来了。
一入范阳城,众人便感觉到了浓郁的学术气氛,随处可见身着青衿的学子手拿书本高谈阔论。他们三五成群,年轻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神采。温€€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他侧头对秦阙笑道:“吴郡也有很多这样的学子。”
秦阙应了一声,目光深深地看着温€€,他家琼琅曾经也是这些学子中的一员。
范阳城的百姓可以不知幽州治所在哪里,却没人不知道范府的位置。这里有着幽州最大的范氏书院,而正对着范氏书院大门的,便是范府。
卫向南早早让将士给范府的人递了折子,可是当他们来到范府时,却见范家大门紧闭,没有一人迎客。卫向南对此毫不意外:“又来这招,烦不烦哪。”
说完卫向南大手一挥,吩咐身后的将帅:“砸门。”
温€€:……
这场景,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卫向南翻身下马,对温€€解释道:“小师弟莫要慌,这都是常规操作了。义父派我来,就是因为我砸门最利落,你放心,一会就让你进门。”
幽州铁骑砸门的动静不小,很快对面的范氏书院中飞奔出来数十名书生。他们将端王府一行团团围住口诛笔伐,叫骂声不绝于耳:“同胞们!大将军王又来挑事了!”“对对!我们和他们拼了!”“竖子,受死吧!”
卫向南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就当外头的叫骂声是放屁,他呲着大牙笑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义父明明和范家主关系那么好,为什么每次来的时候都要故意搞出一些动静。就不能不来这一套吗?”
温€€脑海中灵光一现,他想他明白师父为什么不对他说师门的事情了。师父不止是不想给自己招惹麻烦,也不想给师伯,给师祖招惹麻烦。
当今圣上喜欢搞制衡之术,他喜欢看到一个地方几股势力互相争斗保持平衡。若是让他看到幽州最大的两个世家共同进退,他心中必定不快。相反,若是卫家和范家闹得凶狠,圣上心中就安心了。
想到这点,温€€有些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他对着卫向南拱拱手:“师兄,有劳了。”
卫向南的大铜锤果然管用,在范氏学子的叫骂声中,他抡着两柄铁锤对着大门“哐哐”两下。大门应声而破,范府中的家丁们再也不能装死,他们聚拢上来摆出一副要和卫向南拼命的架势。
眼看双方人马要打起来了,这时就见范府中跑出了一位身材矮壮的管事。管事的拖长声音,看着秦阙一行咬牙切齿道:“奉家主命令,迎贵客进门。”
说完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了大门,板着脸站在大门边,“家主说,我们范家有书魂,见不得杀伐之人,因而只请贵客入内,兵甲在门外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