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琉和范璃偏过头去抹着泪,这些年为了避嫌,他们常年在外游学。卫家若不是有卫椋帮衬着,哪里还能维持范家学院?
时隔二十多年,卫椋再一次和师父师兄弟们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光阴在他们同门的脸上纂刻出了深深的印记,不再年轻的同门们对视一眼,将目光转到了温€€身上。
范栗除了在范岭的教育上犯胡涂了之外,对待其他事情从不含糊。越是老迈,他的脑子就越是灵光。此刻他抬手轻轻敲了敲桌子:“琼琅和行远这两个孩子以后就要在幽州扎根了,现在他们遇到了困难,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总要帮忙。”
家宴时,范家人就商量好了怎么帮助温€€二人。大师伯范琉为人谦和处事八面玲珑,用来对付幽州官场上的那些老油条再合适不过了。二师伯范璃为人严肃,在天文和术算上是一把好手,有他在,幽州官员若是还想在账目上做手脚就难了。
卫椋看了秦阙一眼,坦率道:“我的情况有些不一样,师父师兄,你们该知晓军权的重要性。我虽然很看好王爷,可是现在的他还太稚嫩,需要好好培养几年后,我才能安心将幽州铁骑完全交给他。”
“不过,我这里倒是掌握了一些幽州官员和世家贪腐和违法的证据,回头交给你们。”
温€€听完目瞪口呆,卫椋瞅了瞅他呆愣的表情,明显被后辈傻乎乎的模样取悦了:“你真当师伯常年在军中不问世事不近人情?师伯只是懒得和他们计较罢了。”
范琉哈哈笑了两声:“这个倒是不着急。鱼在池塘里总归跑不掉,需要时捞几条上来就行了。”说完范琉眉开眼笑地看向了温€€:“明年春暖花开之前开捞,琼琅觉得如何?”
温€€拱拱手,不好意思道:“听师伯的。”
秦阙听得云里雾里:“鱼?不是说结冰的时候去冬捕吗?怎么?要推迟吗?”
众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温€€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师伯说的鱼不是鱼。”
秦阙眉头皱起,有些无奈地瞅了瞅温€€。这就是他不喜欢和文臣说话的原因了,文臣说话云里雾里,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非得绕弯子。
温€€的拇指在秦阙手背上摩挲了两下,“没事王爷,过几天你就能见到那些鱼了。”
大将军王带着礼物提前去了部曲大营,这一消息好似打开了幽州世家和官员们的任督二脉。卫椋是谁啊?幽州四大世家之首的卫家家主,先帝亲封的大将军王,秦阙在幽州的最大对手。
就连不近人情的卫椋都能和端王爷握手言和,他们这些官员和小世家,又有什么拉不下面子的?
等到竣工宴当日,部曲大营门口各色的马车堵得水泄不通,仆役们挑着缠了红绸的礼盒跟在各府的管事身后,部曲大营记账的几位负责记录宾客礼单的主簿手都快写抽筋了。
温€€站在专属营房二楼,看着部曲们送来的礼单,心惊又好笑:“若是在长安,只怕此刻言官弹劾你的折子已经放在圣上的案桌上了,不参你个结党营私收受贿赂的罪名,他们一定不会罢休。”
秦阙将手中把玩的羊脂玉雕搁在案桌上,嗤笑一声:“世人都说幽州穷苦荒僻,这些世家可一点都不穷苦啊。琼琅你看这个玉雕何其精妙,宫中贡品不过如此了吧?”
说完玉雕后,秦阙又随手拿起案桌上的礼单,瞟了一眼后眼神凌厉:“好家伙,涿郡郡守出手阔绰,东海珍珠一斛,红珊瑚摆件一座……这两样东西加起来就凭他当十年郡守所得的俸禄都买不到,害群之马,也不知这些年吸了多少民脂民膏。”
秦阙今日才明白前几日温€€他们说的鱼是什么了,原来他们所说的鱼是幽州官员中贪腐的蛀虫和被养肥了胆子的世家门阀。气呼呼的端王爷生气:“再让他们得意几日,让他们放松警惕,等明年我们需要用钱时,就捞两条上来宰了。”
听见秦阙这么说话,温€€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王爷说得对,先让他们得意几日再说。”
将桌上的礼单整理好后,温€€起身伸了个懒腰:“走,王爷,我们去看鱼去。”
幽州秩比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和有头有脸的世家门阀都收到了邀请,先入营的人在部曲的带领下被带到了布置成宴会厅的膳食堂。此时站在膳食堂的大门前探头一看,就能见到熟络的官员和世家弟子在客套。
这时候就能看出众人身份地位的高低了,谁身边簇拥的人多,那人要么官职大,要么家底厚。谁要是孤零零杵在小角落,别看了,这种都是说不上话的。
大厅中嗓门最大的那一位是萧家家主萧明朗,这位容貌出众气质斐然的美男子正不顾形象地呲着大牙对着身边相熟的有人炫耀着:“我家奕儿有了好前途,我这个做父亲的终于能安心了。”
其实萧明朗先前就已经来过部曲大营了,光看到秦阙的聘书怎能让他安心?虽然他家萧奕不省心,可也是他萧明朗的心头肉啊。上一次到部曲大营时,营房还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萧家主过来时,正看到他那精贵的儿子赤着膀子同部曲一道扛木梁,白净的身躯晒得黢黑。
当时可把萧家家主心疼坏了,萧奕还没说什么,萧家家主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要找秦阙,他那五十万两白银就算送给秦阙了,不能眼看着孩子受磋磨啊?
可萧奕没同意,萧奕拍着胸脯对他保证,他会成为让父亲骄傲的孩子,于是萧家家主一路哭着离开了。
这次再来大营,营房已经建好,萧奕也成了对外交涉部的部长。虽然不知道部长是个什么职位,可是看到精神抖擞迎接他们的孩子,萧明朗乐开了花,当场拍板再给部曲大营捐赠二十万两白银。
世家弟子习惯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着萧明朗的面乐滋滋地拱手贺喜,刚一转身就呸上了:“狗腿子,卫家和范家还没动静,他倒是巴巴地贴上去了。七十万两白银换儿子一个小职位,真是没眼力劲儿。”
“说起来,大将军王呢?不是说他也在吗?”
“你还不知道哪?大将军王今天一大早就带着部将返回居庸关了。哎,我们这位大将军王,还是老样子,半点不懂人情世故。”
听着身边二人低声细语,一位身穿锦衣的公子突然出声道:“我倒是觉得大将军王真性情,若是我有他这样的实力和地位,也会同他一般随心所欲。”
二人转头看去,见这公子面生,二人眉头皱起:“请问你是……”
正说着,就见刘家的当家人快步走了过来:“小公子,韩大人来了,您怎还在此闲聊?”
看见刘家的当家人,锦衣青年身边的二人对视一眼,悄悄后退几步。原来这位小公子就是传闻中放浪不羁的刘氏主家的小公子啊。
四大世家中,刘氏是最特殊的存在。刘氏虽然在涿县有宅院,可是宅院中住着的都是分支。分支管事人负责管理刘氏分号的日常运营,但是当运营不善或者需要作重大决定时,主家就会派人来。
最初时,刘氏族人并没想到端王入住幽州会对他们的产业有什么冲击,甚至他们还做好了端王和大将军王争权打起来的准备,他们两头讨好谁也不得罪。可万万没想到,端王爷不走寻常路,进入幽州之后他自己去开盐矿了。
这段时间,幽州自产的食盐逐渐上市,虽然数量很少,暂时还不能和刘氏分号分庭抗礼,可是他们的质量好啊。那细盐吃起来毫无苦涩味道,价格也和刘氏盐号的官盐价格不相上下,长此以往,刘氏在幽州的产业就会受到极大的冲击。
因此刘氏主家派出了他们家的小公子刘湍来处理这事。
听着耳边聒噪的声音,刘湍毫不掩饰自己的烦躁。看到他的表情,刘氏分支的管事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小声道:“小公子稍安勿躁,别忘了我们的初衷。稍后到了端王爷面前,您可千万压着脾气。端王脾气急,不比自家长辈,若是说错了话,哪怕是韩大人都没办法护着你。”
刘湍砸了一下嘴,皱眉道:“知道了。”
刘氏分号遍布大景,就算是皇宫他也进出过无数次,何况一个小小的部曲大营?早些年皇室中的子弟看到他,没有笑容也要挤出几分笑容来,谁都知道刘家有钱。区区端王,区区一个刚建成的盐矿,根本不值得家族大惊小怪。
说到底还是家里的那几个人看他不顺眼了,将他挤兑到荒僻的地方给他找不痛快罢了。
刘湍的不耐不止被刘氏分支的人看在了眼里,也被郡守韩靖察觉到了。韩靖垂下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无奈,若不是当时借了刘家的力才成了幽州郡守,他也不必对着一个小辈温声细语。欠债易还,人情难还啊。
关照几句后,大厅外传来了部曲通传声:“王爷王妃到€€€€”
众人分立在大厅两侧规矩站好,刘湍也装模作样地站在了其中。当他百无聊赖抬头看时,眼中突然出现了一抹亮色。细看去,只见一位身穿白色袍子的俊美青年正款步走来。
刘湍的双眼顿时亮了,他偏过头去询问身边的分支管事:“那人是谁?模样竟如此俊美,能否牵线搭桥让我和他见一面?”
分支管事人的冷汗瞬间下来了,完了,小公子又犯病了。
刘湍表面看着人模狗样,实则是个见色忘义的疯子。只要一见到美人立刻忘了初衷,这么多年因为这坏毛病,刘家不知为他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被丢到幽州。
刘家管事一板一眼道:“这可能不行,他是端王侧妃,不见外客。”
刘湍瞅着温€€从他面前走过,心里像是有只小猫爪子一个劲地挠,当下也不管是什么场合,竟然脱口而出:“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韩靖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和刘湍拉开距离,心中暗暗叫苦。而刘湍丝毫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小举动,正双目灼灼地盯着温€€看。
温€€侧头对着秦阙轻笑道:“左后方那个穿着锦衣的青年,应是刘家公子。前两日你不是还在愁没人去外族卖盐吗?要不,让他试试?”
秦阙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刘湍的方向,正巧看到刘湍两只眼睛都快黏在他家王妃身上了。端王爷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是个人才,可用。回头留他下来商量合作事宜。”
第55章
这是温€€第一次以端王侧妃的身份出现在幽州官员和世家们面前,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刘湍那样被美色迷惑忘记了初衷。事实上在场的人已经有不少得知了温€€的才能和作为,此刻对这个貌美的青年生出了莫大的好奇心。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莽撞的端王硬生生在幽州站稳了脚跟?
对于落到自己身上的各色目光,温€€都报以温和的笑容。
温€€和秦阙身后跟着范琉和范璃,看到这二人的脸,场中的官员和世家弟子惊讶地面面相觑。要知道范琉和范璃在大景都享有盛名,只要他们愿意,完全可以登堂拜相。这二人心高气傲,从没对任何向他们伸出邀请的势力给出响应,这样的二人竟然跟在了秦阙身后!
听周围的议论声逐渐变大,秦阙停下脚步,抬手对众人打了个招呼:“诸位同僚,这两位是范琉和范璃先生,今后他们会辅助本王处理一些杂务。”
随着秦阙的介绍,范琉和范璃拱手对着周围的官员拱手笑了笑。韩靖的背心莫名渗出了冷汗,虽然秦阙没有言明这二人的官职,但是他本能地感觉到了威胁。尤其是范琉的那个笑容,让他不寒而栗。
这一刻韩靖脑子里突然升出了一个念头,他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隔岸观火了,若是再不想好退路,这把火就要烧到他身上了。
就在秦阙他们进入大厅后,部曲们开始上菜。
不少官员已经做好了今日饿肚子的准备,在他们看来,部曲大营能有什么好吃的?那些个部曲,十天半月能吃一顿精面馒头就已经很不错了,难道端王爷还能在大营里面真给他们摆出宴席来?
没想到等到上菜时,官员们才发现今日的菜色真不错,至少分量非常感人。
圆桌上唯一的肉是卤制的马肉,听说是用受伤的鲜卑战马做成的;比拳头还要大的杂粮馒头沉甸甸一个就有半斤重;从河中捞出来的鲜鱼酱炖之后香飘四溢,看着就好吃;五颜六色的菜或炒或焖,所有的菜肴都用大木盆装着,瓷实地怼在圆桌上。
秦阙阔步走到上首的桌子上,对着众人摆摆手:“各位同僚,各位家主请坐。部曲大营初建成,饭菜简单,大家千万别客气,敞开肚皮吃!来来来,都别站着了,逛了一上午都饿了吧,吃吧!”
说罢端王拿起一个大馒头掰成两半,一半递给了温€€,还有一半塞到了自己嘴里咬了一大口。看到这一幕,在场众人有些迷糊了:就这?端王爷不再说点什么?难道他们真是来吃饭的?
也有人笑了出来,低声对身边人嘀咕着:“端王爷真是个实在人。”“是啊,这年头实在人难得。”
也许是打了胜仗的原因,端王爷心情不错,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在他的带动下,众人也逐渐放松,想到先前他们各种揣测端王举办宴席的目的,此时只想笑自己想多了。别说,这粗犷的饭菜吃起来真香,平日里精贵的官员们都吃撑了。
秦阙往温€€碗中夹了一块鱼腹肉,趁机耳语两句:“自从把他们当成鱼之后,本王根本记不住他们长什么样。”
温€€差点笑出声来,只能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半张脸:“除非天赋异禀,不然真没人能看一眼就记住这么多人的容貌和长相。王爷也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慢慢认识就行了。”
竣工宴结束后,官员和世家们陆续离开,喧闹了大半日的营房也终于迎来了清净。待所有的客人都离去之后,温€€也收拾了东西准备回端王府了。
这几日范栗住在清净的营房中,当温€€一行来找他时,老人家都舍不得离开了。范栗抚摸着温热的墙壁唏嘘着:“琼琅,你别笑话师祖,师祖活了八十多岁,这是第一次在冬日脱下厚厚的袍子。”
听到这话,范琉和范璃二人哭笑不得:“爹,您就别说胡话了,咱家冬日什么时候少了您屋子里面的炭盆?”
范栗怅然地摇摇头:“你们不懂,炭盆和营房的暖墙,不是一个东西。”
炭盆生多了,屋内空气浑浊,不开窗人熏得难受,开窗了又有寒风吹进来。离炭盆近了,热得难受,离远了又冰凉透骨。而暖墙就不一样了,膳食堂的热气源源不断顺着中空的墙壁涌入屋内,哪怕脱了衣裳光着脚也不觉得冷。
温€€笑道:“师祖若是喜欢,等明年我们在范府和王府都建一座暖屋可好?”
范栗闻言笑着拍拍温€€的手背:“琼琅的心意师祖心领啦,这暖屋花销可不小,就凭范府那几个人也供不起那么多的热气,还是算了吧。我若是想念暖屋的时候,就来部曲大营住上几日不就行了?再说了,大营里面的小家伙们很好,师祖答应他们,有空来给他们讲课。”
温€€眉眼弯弯:“听师祖的!”
车队缓缓离开部曲大营,这时端坐在车上的范家人听到了一震恢弘的鼓声。范琉掀开帘子让老父亲看去:“爹,您看是谁在打鼓?”
先前在营方时,范栗就听见了隐约的鼓声。如今他终于明白那鼓声是从何处传来的了,只见大门东侧整齐拍着十几面鼓,领头那个敲鼓的不是别人,正是满眼期盼看着马车的范岭。
束着红绸的鼓棒在空中翻出了花来,范岭红着眼看着家人乘坐的马车:“太爷!爷爷!孙儿送你们出营€€€€”
范栗浑浊的眼睛浸出了泪花,老迈的大儒从车窗中探出半只胳膊努力晃动着:“岭儿,好好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照顾好自己……”
“喔€€€€”回应范栗的是震天的鼓声,每一声鼓点都像是范岭坚定的回答。
范岭红着眼看着载着家人的马车远去,手中的鼓棒锤得越发用力。
会的太爷,下次再见面时,他一定会成为让家人骄傲的才俊!
马车向着蓟县的方向驶去,还没进入蓟县西门时,部曲突然勒马回禀道:“王爷,前方有人找王妃。”
秦阙顺势看去,只见城门之下停着两辆马车,马车下方站着翘首以盼的刘湍。秦阙突然觉得有些牙痒痒,但是也只能拽了拽温€€的衣袖,酸溜溜地说道:“那个姓刘的自己找上门来了。”
温€€随手合上手里的账册,笑道:“来得正好,省得部曲到时候还要跑一趟。”刚准备起身,温€€就看到了秦阙发黑的面色,见此场景,温€€有些想笑:“行远这是吃醋了吗?”
秦阙偏过头去,轻哼一声:“我只是单纯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不过也算这小子眼光不差。”
温€€伸出双手捧住了秦阙的脸颊,逼迫秦阙同自己四目相对。看到秦阙眼底的不虞,温€€哪里不明白秦阙的心思,无非就是情侣之间奇怪的占有欲发作了呗。
秦阙明白温€€对那姓刘的毫无心思,下车也是为了说正事,他不该在此刻阻拦什么。端王爷眼神飘移,躲开温€€清澈的双眼:“放心吧,我分得清轻重缓急。你去吧,外头冷,早……”
话音没落下,秦阙只觉得自己的脸颊上传来了一股拉拽的力道,下一刻他的唇上落下了一道轻柔的吻。
秦阙的瞳孔猛地扩张,原本暗沉的眼眸亮了。
琼琅亲他了?琼琅主动亲他了!
温€€双手捧着秦阙的脸颊,同秦阙鼻尖相碰,低声细语道:“盖个章~我们的行远不和小毛孩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