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神色平静地看了温€€一眼,低头抽了几口旱烟。淡青色的烟气被凉风吹散,林渊背靠着营房坚实的墙壁,眼神柔和道:“多谢。”
温€€收好火折子,抿唇笑了笑,又招手唤部曲取了一件棉大衣来。他将大衣展开,声音柔和道:“这是棉花做成的衣裳,轻薄温暖,四师伯试试?”
林渊“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而后猛地转头睁大眼睛看着温€€,连旱烟都顾不上抽了:“嗯?!”
惊愕片刻后,林渊眉头皱起,轻声嘀咕着:“卫椋这老东西,不是说什么都没告诉你们吗?”说完这话后,林元帅又自我否认道:“不不,也许是章淮透露的……”
温€€微微偏过头,眉眼弯弯看着眼前的长者轻声抱怨着。直到林渊抬眼看了自己一眼又一眼后,他才笑道:“师伯不用多想,是我自己猜到的。”
“到幽州后,我才知晓师父是范氏门生。这些年几位师伯助我和行远良多,唯独提起四师伯时,师伯和师父们都闭口不提。最初我以为是四师伯出了意外人不在了,后来又觉着,可能是四师伯做了什么让师门忌讳的事,所以大家才不提起你。”
“就连行远,也一直在疑惑,范栗大儒亲传的四弟子到底是谁?”
“直到看到了您和卫师伯,我才确认了。你和卫师伯一样身份特殊,因而师门才三缄其口,对您避而不谈。”
林渊轻叹一口气,“我和卫椋一个掌西凉一个镇幽州,太多的眼睛盯着我们了。若是让外人得知我们都是范氏门生,会给师父他们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这话后,林渊看着温€€浅笑道:“原本师父在收了我之后,就准备不再收徒了。你师父是个意外,你又是意外中的意外。你表字琼琅对不对?确实人如其名,聪慧机敏,人如璞玉。”顿了顿后,林渊眼神惭愧:“是我没教好徒弟,让你平白受了委屈。行远这人直率莽撞,先前听那张岩挑唆做了不少蠢事,跟着他你受累了吧?”
过去的事,温€€本不想再提,可是听林渊这么一说,他也忍不住想要为秦阙分辨几句:“师侄倒是觉得他很好。他能辨明是非,能听得进道理,对部下信任且大方,而且心善坦荡。虽说我们的相遇有些波折,可是……”
说到秦阙,温€€脸上露出了笑意,“可是他对我很好。师伯,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
林渊抽了几口烟,幽幽叹道:“遇到你,也是他的幸运。准确一些说,他能遇到你,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傻东西啊,先前老夫一直在担忧他将来该如何收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个不会弄权的傻子,身边又没人帮扶,争又争不过抢又抢不赢,偏偏还有妇人之仁,此生怕是难成大事,能做个闲散王爷偏安一隅已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却没想到,他有这种造化,遇到一个能为他考虑周全的人,能成就一番事业,能在乱局中找到一条生路,还开了一片太平。”
“更没想到,先前不看好他的我,有朝一日竟然要向他求援。说起来,老夫这心情,还挺复杂。”
林渊拢了拢身上的棉大衣,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眼圈,抬头看天声音苍凉道:“掌管西凉铁骑时,老夫曾经立誓,此生只做纯臣不涉党争,不问朝廷,只守边塞。可忙活了大半辈子,却发现我才是那个憨直蠢笨之人。”
“是时候要为下面的年轻人考虑考虑了……”
温€€默默站在林帅身边,听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眼前之人是杀伐果决的老元帅,却因为师出同门的关系,温€€觉得他身上有种亲切感。
同样的感觉林渊也有,往常和自己的徒弟以及部下相处时,林渊总会忍不住暴躁。可是和温€€站在同一个墙角下晒太阳,林渊却觉得心神宁静,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起来。
秦阙找来时,就见这一老一少正晒着太阳眯眼说着闲话。
林帅脸上和煦的笑容让端王爷头皮发麻,在林帅身边那些年,他从没见林帅笑得如此放松过。
林渊一眼就看到了探头探脑的自家徒弟,他直起身体,敲掉了烟斗中的残渣:“可是粮草已经对接完毕了?”
秦阙颔首:“是。”
西河营的将士们会将第一批粮草运送到并州和凉州交界处,然后凉州卫的将士们会背着粮草翻山越岭。每一批粮草什么时候交,交多少,需要多少人运粮,双方都已经安排好了负责的人马。
将帅非诏离开驻地是大忌,见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林渊也该带着他的人折返凉州了。临行前,林渊将秦阙叫到了一边,看起来像是有话要交代。
看着林渊严肃的面容,秦阙心中有些忐忑,不过想到这是在自己的地盘里,他又多了几分底气:“林帅。”
林渊沉吟片刻,认真道:“先前你听张岩的话离开凉州卫时,老夫曾对你说过,将来走出去,不要说我是你的师父。”
想到前些年做的那些没头脑的事,秦阙惭愧低头:“林帅所言极是,当初是我不分好赖。”
林渊的声音多了几分柔和:“张岩已死,你也寻到了正道,做出了一番事业。老夫要为先前斥责你的那些话对你道歉,慈不掌兵,心慈手软是兵家大忌,当初老夫觉得你可能会走掌管兵权之路,因而对你严厉,看不上你瞻前顾后顾此失彼的蠢样子,有时候说话确实难听了些。回想起来,你是皇子,将来要走什么路,本就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先前老夫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秦阙闻言,鼻尖酸涩。当初在凉州卫时,林渊亲手教导自己兵法和武艺,他确实对自己严厉,现在想来也是怒其不争。若是异位而处,自己未必能比林帅做得好。
秦阙低头,语气愧疚:“是我那时候不懂事,辜负了您的栽培。您也是为了我好,想要护住我,才会严格要求我。”
林渊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长进了。”
满足地舒了一口气后,林帅正色道:“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心善不是什么坏事。你走的路已经发生了变化,已经超出了老夫能预测的极限,老夫帮不了你什么,只给你一句话:将来遇到事情,多和琼琅商量,多问问卫椋他们。”
秦阙双手抱拳恭敬弯腰:“徒儿记下了。”
林渊脸上出现了笑容,声音越发柔和:“记下就好。还有一句话,算是老夫托大了:以后加倍对琼琅好,他是个好孩子,遇到他是你的福气。”
林帅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几句话说完后,他翻身上了马。
眼瞅着林帅要扬鞭,卫椋扬声道:“走啦?天要黑了,你老眼昏花,住一晚再走呗?”
林渊策马扬鞭,马蹄声中,老元帅坚定地声音传来:“不住了,早些回去早些安排。你多保重,别死了啊。”
卫椋凝视着林渊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这行人,才幽幽说道:“你也是。”
林帅他们走得潇洒,秦阙和温€€却要在西河营住上几日。虽然他们还要过几天才走,可是刑武已经早早安排上让他们带回去的礼物了。
看着新烤出来的芝麻饼,秦阙打趣道:“邢将军怕是要将西河营所有的白面都烤成芝麻饼让我们带走。”
刑武憨憨笑着,“这饼耐放,王妃爱吃。王爷王妃拿回去送人也是好的。”
秦阙想了想后说道:“也是,师伯和师父也爱吃这个,回头给他们送点去。”
正巧从旁边路过的卫椋脚步一顿:“送什么送,他们凉州卫难道不会自己烤饼吗?还要你们烤好了送去,他林老狗好大的面子!”
秦阙愣了一下:“凉州卫?”
卫椋指了指饼:“不是要给林老狗送饼吗?”
秦阙解释道:“我说的师父是章淮章州牧。”
卫椋吸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秦阙,半晌后叹着气摇着头走了。秦阙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等拿着刚出炉的芝麻饼回到营房后,秦阙嘀咕着:“我说给咱师父送饼,师伯以为我要送给林帅,我解释说是咱章淮章师父后,师伯像看傻子一样看我。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先前也是,他跟着温€€一同唤章淮为“师父”时,章淮还特意纠正了他。
温€€一开始时还能不动声色啃着饼,可是看秦阙越来越困惑,神情像极了大黄忧郁看天的样子,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你还没发现?”
秦阙一脸无辜:“发现什么?”
温€€喝了几口水,压下了满嘴的香甜:“先前你不是问四师伯是谁吗?你还没注意到吗?林帅就是那个四师伯啊!今天我和林帅说了那么久的悄悄话,你都没听见?”
秦阙:……
秦阙:!!!
端王爷遭受了今年最大的刺激,一时间他呆呆站在原地,神情一片茫然。直到温€€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猛地回神:“你是说,你是说!”
“对~就是那个意思,我也是前些日子看卫师伯那么积极为凉州卫的将士们牵线搭桥才往这上面想。若不是同门,若不是非常信任,师伯怎会如此上心?乱世之中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话语权,这个道理卫师伯不会不知。他不但带着凉州卫的将士们来到了我们面前,还一手促成了今日的面谈。对于一军统帅而言,这不合常理。”
秦阙惊奇地看着温€€:“所以说,我们其实是同门师兄弟?我,娶了我的师弟?”
温€€笑吟吟颔首:“是呀。而且今日林师伯前来会谈,远不止是为凉州将士们求粮来的,他是在观望在试探。朝廷背刺他,他要为手下的将士们选择明主了。”
原以为秦阙听了这个后会恍然大悟,结果秦阙“呲溜”一声挤到了温€€身边的椅子上,一手挑起了温€€的下巴。狠狠亲了温€€一口后,秦阙眼神欣喜又期待:“快,快唤我一声‘师兄’,让我高兴高兴!”
温€€:……
第90章
温€€说的重点,秦阙是一句都没听,端王爷的注意力完全跑偏,只顾着调戏自家师弟去了。等秦阙闹腾完毕,温€€已经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起来了。他嗓子干涩,面对舔着脸凑过来的秦阙,想骂都骂不出声。
秦阙也知道自己闹过头了,这会儿乖乖捧着温水伺候他家小师弟喝茶,同时还不忘保证:“好琼琅乖师弟,师兄不闹你了,你喝几口水缓缓。”
抿了几口茶后,温€€才觉得自己的嗓子舒服了些。翻了个身后他看向了秦阙的俊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腰快断了……”
秦阙麻溜地放好水杯爬上床,双手轻轻扶住了温€€的腰身,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温热光洁的皮肤熟练揉开:“这个力道如何?”
温€€趴在床上,鬓边的碎发随着秦阙的动作微微晃动。不得不说,端王爷这一手按摩手法深得他意:“嗯,好。”
瞅着温€€昏昏沉沉犯困的模样,秦阙心中一片柔软。得知温€€是自己的小师弟之后,秦阙总觉得他家王妃变得柔弱又乖巧:“先前不知道林帅就是四师伯时,我每次看到你和范家的大儒还有学子们站在一处时,都觉得自己和你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看到你站在大儒们身边谈笑风生,整个人闪闪发光,感觉离你好遥远。可是现在,琼琅,我觉得离你近了一些。”
大手在紧致的腰身上按压着,秦阙低头亲吻着温€€的肩膀,用长了胡茬的下颚轻轻磨蹭着身下光滑的皮肤:“阿€€,我好高兴也好庆幸。我原本以为我是不幸的,六亲缘浅手足相残,可是一路走来,我又觉得老天爷对我不薄。母妃、吴伯、师父、你……乃至整个师门,你们都是上天恩赐给我的惊喜。”
“怎么办阿€€,我现在觉得自己底气好足,感觉这些年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也开始松动了。”
温€€翻了个身,同秦阙四目相对,摇曳的烛光照亮了二人的双眼,温€€在秦阙的眼眸中看到了小小的清晰的自己。他伸手同秦阙十指相扣,缓慢又坚定地说道:“行远,只要稳打稳扎,你的底气会越来越足。”
大景号称有百万雄兵,可分散到十三州后,除了幽州和凉州之外,其他州府的屯兵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十万。这十万人中还有很多后勤人员,每个州府真正能披甲上阵的也就只有两三万。
而目前为止,幽州能披甲上阵的将士,已经超过了十五万。更别提那些后勤人员,在无数次的演习和对冲中,哪怕是膳食堂的伙夫也能拿着擀面杖来上一套棍法。
如今他们还和凉州卫的将士们有了良性的发展,真到了两军对战那一日,相信林帅会有正确的选择和判断。
不知不觉间,秦阙已经从不被人看好的皇子,成长为大景最有实力的藩王了。只要大家能稳住,不被朝廷套牢,不被人蛊惑走错了路,秦阙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
在西河营住了几日后,温€€和秦阙启程返回了幽州。回去时,二人从太原郡绕了一圈,除了拜访定北侯许泰之外,还转道去了一趟并州谢家。
这几年温€€和谢世卿一直有书信来往,朝堂中的一些动向,谢世卿也会在信中对温€€透露一二。前段时间谢家家主身体抱恙,谢世卿请了假,从长安回到了老家。温€€想着正好顺路,可以去拜访一下这位旧友。
幽州并州前些年战乱不断,因而这边的世家大族都喜欢将本家修建成堡垒。依靠山川河流为屏障,若是遇到战乱,囤好粮食堡门一关,堡内的族人们就又能抵抗外敌,又能正常生活。
温€€曾经在幽州见过这样的堡垒,却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
谢家堡外环绕着人工开凿的护堡河,想要进入谢家堡,只能通过堡垒四方的廊桥。看谢家堡的规模,竟然比部曲大营还要雄伟,温€€不由得惊叹出声:“好大的工程量!”
世家底蕴可见一斑哪,他们部曲大营那么多人,到现在还没挖出护营河呢。
得知温€€他们会到自家来,谢世卿早早地守在了谢家堡外的廊桥上。看到端王一行的车马后,谢世卿迎了上来:“琼琅!可算等到你们了。”
毕竟不是幽州的土地,若是被人知道端王和端王妃到了谢家堡,难免会生出事端来。所以谢世卿直接告诉家里人,他有两个朋友路过,他自行接待就可以。
几年不见谢世卿,原本俊秀的青年黑了也瘦了。唯一不变的是,他还带着那高高的帽子,见到温€€时,眼中的光芒依旧:“数年未见,琼琅风采依旧!”
说完后谢世卿又转头看向了秦阙,友善地笑了笑:“秦先生,欢迎来到谢家堡。”
秦阙颔首微笑:“正巧路过,琼琅听说你回家了,就带我来见见你。打扰了。”
之前见秦阙时,秦阙黑着脸,看着非常不好惹。可是这次见面,谢世卿却感觉到了端王爷鲜明的变化。端王变得柔和了,和温€€站在一处时,就是一对璧人。
见谢世卿对着温€€笑得一脸灿烂的模样,秦阙不由得抬头看向了他的帽子,又低头瞅了瞅谢世卿的鞋底。在长安时,他曾经和谢世卿见过两次,每次见面都见他戴着高高的帽子。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这个帽子有些高得过分,后来听温€€说,这是谢世卿特别定制的帽子,专门增高用的。
谁能想到钟灵毓秀的谢家天才谢世卿,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身高呢?除了高帽之外,他还有特别定制的高底鞋。穿上高底鞋戴上高帽,不知情的人就不会发现他的身高有水份了。
果然,随着谢世卿的行走,衣摆下露出了比平常鞋子厚两倍的鞋底。秦阙给了温€€一个佩服的眼神,若是他穿着这样的鞋子,别说健步如飞,光是平地行走都能摔得半身不遂。
谢家堡内人潮涌动,偌大的堡垒内部看起来和普通集镇没什么区别。谢世卿引着端王一行入了自家府邸,挥退下人后,他亲手为二人斟茶倒水:“家中茶水粗陋,委屈二位了。”
温€€笑道:“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说客套话了,这可是上好的铁观音,我们在幽州可喝不到这么好的茶。”
谢世卿哈哈一笑,爽朗道:“这不是在官场学了几句么,可惜我蠢笨,始终学不到精髓,估计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谢家在并州还能算得上是个世家,可是在长安,谢家根本不入流。这就导致了谢世卿做官时经常被排挤,可怜的小谢叹了一口气,取下了头顶的帽子:“琼琅看我的头发。”
温€€扫了一眼,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高帽下的秀发已经见底,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头皮!温€€呛咳了两声,惊愕道:“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脱发这么严重?”
谢世卿心累地将高帽戴了回去:“可别提了,官场倾轧,从做了那该死的博士祭酒起,我就没有一日消停。如今朝野纷乱,太子和长公主争得你死我活,就连我这个边缘小官儿,都要被卷入其中。我是怕了,赶紧回来躲一阵。”
温€€和秦阙对视一眼,虽说他们在幽州也会时常收到朝廷传来的消息,可是那些消息并不详细,哪里有身在长安的人知道得多?
谢世卿也知晓温€€他们今日来访的目的,看了看二人后,他叹道:“二位也没将我谢仲文当成外人,我就对二位说句实话吧。长公主终究棋差一着,已经露出颓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