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阙再一次抬手轻抚着温€€的面颊:“这一去再回来怕是要到秋天了,你且放心,等捉到了秦€€,我就回来。”
温€€认真点了点头:“嗯,我等你回来。”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秦阙的目光在温€€身上转了好几圈,最终他牵着温€€的手,送他上了马车。同时还不忘关照驾车的韩恬:“回去的路上慢点,不要太颠簸了。冀州这边的官道比不得我们幽州,早些给辽西号传信,让他们早些来接王妃。”
不等韩恬回应,秦阙掀开了马车帘子,亲眼看着温€€坐下:“我走了啊。你到家之后给我传个消息。”
温€€很想给秦阙一个宽慰的笑容,可是他鼻尖酸涩,实在笑不出来,只能闷头应了一声:“嗯。你……注意安全。”
车队向东驶去,秦阙站在风中,亲眼看着车队消失在眼中。眼见官道上再也见不到车队的影子,秦阙才抽了一下鼻子,声音沙哑道:“娘的,好远。”
从蓟县到漳水河好几百里的路,琼琅得辗转好几日才能到家。而从冀州到南阳路程更遥远……
端王爷再一次骂娘了:“混账秦€€,怎么不跑到交州去。”若是去了交州,他都懒得撵过去。
强行稳住情绪后,秦阙转身翻身上马,大手一挥吩咐身后众将:“拔营,攻下南阳,早日回家!”
得知朝廷北伐十五万人马齐刷刷投敌,还没在南阳站稳脚跟的秦€€整个人都麻了。简陋的行宫中,秦€€摔了折子发了好大的火,可是不管他的怒意有多强,他不得不面对一件可怕的事:他,敌不过秦阙了。
幸亏迁到南阳时京畿大营的几万人马也跟着来了,要不然连个抵挡的人都没有。
当然,就凭着京畿大营的那些人马根本不是幽州军的对手。秦€€知晓轻重,眼前的形势已经由不得他再马虎了,于是他祭出了手中的两张王牌。
第一张王牌,便是大景最强的水师,江淮水师。南阳城外有丰富的河网,江淮水师将会成为他们最强的护盾。
第二张王牌,便是凉州铁骑。多亏了去年腊月的那场胜利,才让秦€€找到了机会将林渊从凉州卫中调走。现在秦€€的人马已经接管了凉州卫,林渊就算有心阻拦,也无力回天。如今那林渊和他的家人在京畿大营将士的看护下也在南阳城里,凉州卫主帅在此,秦€€就不信凉州卫中那些刺头能不顾他们前主帅的生死。
四月初,春光正好的时节,北下的幽州铁骑和东行的凉州铁骑在南阳郡西北的淅川县城外相遇了。凉州铁骑快一步,他们抢先占了淅川县。
淅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凉州铁骑守住淅川县后,秦€€心头大定,能专心催促江淮水师赶路了。
不得不说,秦€€是会选地方的,南阳和长安之间隔着大片的山岭。崇山峻岭就是天然屏障,给南阳增加了不少安全感。
秦阙的目光透过望远镜看向了淅川城墙上熟悉的战旗,他甚至看清了战旗下熟悉的面孔。半晌后,秦阙面色古怪地放下了望远镜,对身侧的将领微微颔首。
攻城之前先读檄文,老生常谈的事情了。到了现在,秦阙和秦€€的身份已经对调了,秦阙不再是反贼,而是能大大方方骂人的那一方了。
然而檄文还没来得及读,淅川县的城门就开了,凉州卫临时参将林€€骑着高头大马出了城。
林€€手中握着凉州卫令旗,战马离秦阙还有三丈远时,林€€举起了令旗:“和瑞二十四年,景瑞帝下旨削凉州卫兵力,粮草三月未至,凉州卫将士忍饥挨饿兵困马乏。是谁帮了我们?!”
淅川县城墙上传来了整齐划一的回应:“是端王爷€€€€”
“从和瑞二十四年至天兴三年,端王爷率领幽州将士不远千里支持我们凉州卫,这份恩情能不能忘€€€€”林€€高昂的声音带着颤抖,看向秦阙的眼眸中涌上了泪。
四年啊,不是四天,更不是四个月。幽州援助了凉州卫整整四年,四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凉州的将士们就会偷偷潜入并州山中,背回一袋袋的米面和补给。
四年,幽州的补给从没断过;四年,凉州卫的将士们没有饿着肚子和匈奴人拼命。那些从幽州远道而来的粮食不仅填饱了凉州将士们的肠胃,也让他们被朝廷压弯的脊梁逐渐挺直。
“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
凉州卫将士们浑厚的声音回荡在淅川县的山山水水之上,听到他们整齐的声音,不知情的人深受触动,知情人更是红了眼眶。
想到从并州山中背粮草的那些日子,想到和幽州将军们把酒言欢的时刻,林€€将令旗举过头顶,高声道:“本帅临危受命,受林渊老元帅嘱托,承凉州卫将士们所请,记端王爷恩情€€€€”
“端王支持我们凉州卫一年,我们后退三十里!现在听我号令,开城门€€€€凉州卫将士后退一百二十里,让出淅川县城€€€€”
“后退一百二十里!让出淅川县城€€€€”
见此场景,本来已经做好了苦战攻城准备的王家军将领王闯揉了揉湿润的眼眶,“他娘的,端王爷真是个汉子!”
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
南阳城中,跟着秦€€迁都至此的官员们正在等待凉州卫和幽州卫两军厮杀的战报,然而没想到的是,凉州卫后退一百二十里,直接将要塞让给了幽州卫。
这……这和直接将南阳城打开有什么区别?从淅川到南阳不过两百多里,一下让出一百二十里,不就意味着铁骑到南阳只有不足百里吗?更别说这段路一马平川,失去了关隘优势,就算凉州卫还听号令前去阻挡一二,他们能是幽州铁骑的对手?
南阳城中乱成了一团,消息灵敏的官宦士族已经收拾东西跑路了。只有那些迟钝的官员心中还存着侥幸:“怕什么?凉州卫不是还没放弃抵抗吗?幽州援助凉州是事实,凉州卫元帅后退有情有义。放心吧,凉州卫厉害着呢,何况我们还有江淮水师!”
白鸽穿过混乱的南阳城飞入了临时行宫中,没多久行宫中就乱了。
是从哪里开始乱的呢?是从秦€€的御书房外开始乱的。
白鸽带来了江淮水师被幽州水师拦截的消息,江淮水师引以为傲的楼船没能经得起火炮的攻击,先行的八艘楼船沉了六艘。谁都没想到,幽州的楼船顺着海岸线悄无声息伏击了江淮水师,直接粉碎了秦€€引以为傲的底牌。
听着宫人们惊慌失措逃窜的声音,秦€€手中的消息从他的指间坠下。年轻的帝王侧目看向窗外,眼中的光一点点的灭了:“呵,一个贱种,竟有如此能耐。”
“是朕,大意了。”压低的语调压不住过分尖细的嗓音,秦€€的笑声疯狂又扭曲,“没想到,最后竟是他赢了,哈哈哈哈哈€€€€”
第111章
铁骑大军兵临南阳城下时,南阳城的城门主动打开了。京畿大营的将士们开城门迎端王的同时,秦€€坐在龙椅上饮下了鸩酒。
秦阙没能见到秦€€最后一面,当他赶到临时行宫时,秦€€歪倒在龙椅上面色青白了无生息。
见此情景,秦阙百感交集,沉默许久之后还是吩咐部曲们将秦€€抬入皇陵好好安葬。至此,端王爷和两位兄长的爱恨情仇终于有了个了结。
迁都是秦€€为了活命在仓促中作出的决定,收拾好南阳的残局后,铁骑大军拥着秦阙入了长安,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消息传到幽州后,幽州的官员和将士们高兴极了,百姓们也跟着一起欢欣鼓舞。
官员和将士们开心,是因为他们有了从龙之功,不少人的身份地位会水涨船高,将来还会爬到更高的地方。百姓们高兴,则是因为江山易主他们不仅没有卷入战乱中,官府还贴出告示,继续免他们三年赋税。而且这段时间幽州各地商户为了庆祝端王登上皇位纷纷推出了优惠活动,百姓们花更少的钱能买到更多的东西。
这段时间行走在幽州大街上,随处可见装着行李准备南行的马车。端王府也不例外,温€€原以为王府没什么好收拾的,却没想到每一天王府前停着的车马都没少过。
看到正在搬箱子的部曲们,温€€难掩震惊:“昨日不是已经收拾过一批了吗?怎么又有这么多东西?”
吴伯揣着手乐呵道:“昨日收拾的是王爷王妃书房中的物件,今儿个收拾的是小世子用惯的东西。”主子们可以晚些出发,可是仆从们需要提前准备着,要不然到了长安哪哪不顺手。
说话间,部曲们抬着一大箱子秦殊用过的稿纸从温€€身边走过,温€€更惊讶:“稿纸也要带去长安?”
吴伯正色道:“那是自然,这都是小世子的墨宝,得好好保存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小世子就能用上。”
温€€挠了挠头发,想到自己年幼时,阿兄也会收集自己用过的小册子也就理解了吴伯的做法:“也对,将来殊儿有了闲情逸致时也能看看小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
虽然快要去长安了,秦殊的课业也不能落下,这段时间范家的大儒们给他布置了不少作业,足够小世子从蓟县写到长安了。
想到秦殊苦着小脸赶作业的模样,温€€面上的笑容更深:“吴伯,我今日要出城一趟,中午不要留我的饭,晚点我回来时顺便将殊儿接回来。”
吴伯应了一声:“哎,好。”
出发之前,温€€还有一件事要做:他要去后巷看看阿嫂和几个孩子们,再顺便给阿兄上炷香。
后巷的小院依然收拾得紧紧有条,只不过这个点去,他只能看见阿嫂和果果。
阿兄走了之后,小豆从部曲大营膳食堂退了出来,毅然决然地接手了长福创办的小福气饭馆。用他的话说,他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阿娘和弟弟妹妹了。小枣已经到了正式启蒙的年纪,只要一日还在蓟县,学业就一日不能落下。
一进门,温€€就看见院中多了一条胖乎乎的小奶狗。那小狗是一条白面的黄狗,有着卷曲的尾巴,和大黄小时候一模一样。见温€€进门,小狗摇着小尾巴冲着他奶声奶气唤了两声,而后热情地扑了上来抱住了温€€的小腿。
温€€弯腰抱住了小狗,扬声问道:“阿嫂,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小狗啊?这小狗长得真可爱。”
红玉的声音从屋中传来:“是小豆在小福气饭馆外面捡到的小狗,豆儿说这条小狗和我们家有缘,说不定是小黄的崽崽,于是就抱回来养了。”
温€€低头和小黄狗四目相对,小狗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温€€。这一刻温€€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大黄时的场景,阿兄抱回大黄时,大黄也是这般自来熟。
温€€揉了揉狗头,“对,一看就和我们家有缘。”
说话间,红玉提着果果的衣领从屋中走了出来。果果脸上挂着泪,一看到温€€嘴巴一扁又要哭出声来。红玉面色一寒,声音抬高:“再嚎!你还敢嚎!别以为当着你小叔的面老娘我不敢揍你!”
被红玉一吓,果果委委屈屈不敢哭出声,只敢眼巴巴看着温€€:“阿叔抱抱……”
“抱个屁!你一身哄臭也好意思让人抱?老娘还要带你去要百家米。”
“琼琅你别心疼这小混蛋,他死活跟路,结果掉粪坑里了,我给他刷三遍了还没刷干净。你离得远些,别熏到你了……”
温€€:……
瞅着果果将落未落的泪,温€€放下小狗心中抱歉:对不住了果果,阿叔爱莫能助,只能精神支持你了。
青烟在长福的牌位前袅袅升起,今天的烟云笔直,一看就是个好兆头。温€€双手合十心中默念:阿兄,我出门了。
就在快要迈出门坎时,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阿嫂,阿兄走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红玉正在用柏树枝轻拍果果的后背,听到这话,她眯起眼想了片刻:“是红色的棉袄,本来是留着新年穿的,后来让他穿走了。怎么了?”
温€€闻言笑了笑:“没什么。”阿兄很少入他的梦,仅有一次他病得快死时梦到了阿兄,梦里阿兄穿着的就是红色的新袄子。
其实今日并无大事,温€€只是不想在王府闷着,他久违地想要出门走一走。快要离开蓟县,说真的,心中还是有些许不舍的。
今日温€€弃了马车,翻身上马。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在他周围有无数的明卫暗卫守护着。部曲们格外贴心,不想扰了他的好兴致,他也就装作不知道,随性一次到处走走看看。
温€€骑的黑骏马是部曲大营最好的战马,它具有汗血马的血统,是擅长急€€的雪玉的后代。它和它的长辈一样,都喜欢吃甜瓜,因而马鞍旁边的布兜中兜着几个圆溜溜的甜瓜。
黑骏马不缓不急地穿过长街,温€€环视着街景,看着熟悉又干净的街道心中有些唏嘘。犹记得刚入蓟县时,蓟县的破败和脏乱让他大开眼界。在蓟县的八九年间,蓟县破败的房屋焕然一新,泥泞的街道变得齐整,就连原本蓬头垢面的百姓也利落了起来。
眼见着一座破败的小城在八九年间变成了北方边陲数一数二的重镇,温€€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有几分骄傲在的。
街道上有温€€熟悉的铺子和衙门,他还看到了好几个熟人正在忙碌。平时出行时,他多半坐着马车,猛不丁地骑马,倒是让熟人们有些懵。等众人回过神来时,就见到温€€飘然而去的背影。
骏马溜溜达达出了城门,这一次温€€没有选择熟悉的西门,而是转道走了东门。蓟县东大门外,有连绵的田野,正值六月,又到了春收的季节,随处能闻到丰收的气息。
田野上空飞舞着成群结队的白粉蝶,温€€放开手脚,让黑骏马肆意奔跑着。带着热意的风迎面而来,他感受到了久违的热烈和自由。
不知骏马跑了多久,等马儿停下来时,温€€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口。村前的田野中搭建着成片的青瓜秧和豆角架,鸡鸣狗叫声中,温€€翻身下马,溜达着走到了村口的告示牌旁。
木质的告示牌上贴着村子的名字和春收指南,在这里,温€€还看到了农官手写的豆角虫害预防办法。看清村名后,温€€差点笑出来:“青豆三村,这个名字是认真的吗?”
笑了一阵后,温€€突然反应过来:“啊,确实是认真的。”他知道自己跑到何处去了,跑了半晌,结果他一头扎到了部曲大营的后方大本营中。
部曲大营建立之后,部曲们的家人也跟着他们来到了幽州。为了安置这些部曲们,温€€他们想了不少法子,其中就有一部分部曲的家人被安排到了部曲大营附近,他们种植的菜蔬专门供给大营。
青豆这个名字,是不靠谱的秦阙随口说出来的。青瓜和豆角都是高产的作物,大营刚建立时,有好长一段时间膳食堂的素菜就是这两种。
青豆三村的村民是第一批被安置的部曲家人,只能说黑骏马有灵性,带温€€来的地方都是自家地盘。
就在温€€凝神细看村口简章时,他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咕噜声,抬头看看天空,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了。就在温€€思考着是原路折返还是抢黑骏马的甜瓜先垫垫肚子时,他听到了一声满含善意的呼唤声:“哎€€€€后生哪,黑马旁边的那个后生哪€€€€你是不是迷路啦?”
温€€循声看去,不远处竟然有两个裹着头巾的大娘正冲着他招手。见温€€看过去,其中一位年长的大娘又招招手:“迷路了吗?”
温€€牵着马上前,大大方方见了礼:“是迷路了,请问大娘,不知这里离镇子有多远?”说话间,他的肠胃又咕咕叫起来了。
听见腹鸣声,两位大娘对视一眼,笑了起来:“饿啦?”
等回过神来时,温€€已经被其中一位大娘拉回了家里。这是一个大家庭,家中有五六位女眷,七八个年纪幼小的孩子。女眷们见他红了脸,孩子们更是围着他好奇地张望着。温€€则被其中一位女眷塞了一张刚烙出来的软饼。
这些年温€€习惯了出行时有人安排妥当,今日出门他身上连银钱都没带。拿着温热的烙饼,他不好意思道:“对不住啊大娘,我忘带银钱了,这饼多少银钱等回去之后我给您送来。”
听到这话,女眷们笑出了声,领他回家的大娘爽快地摆摆手:“后生哪,咱这里和别处不同,到了饭点哪你随便走到哪家都有饭吃,咱不会让孩子饿肚子。别说钱不钱的话,你放开肚皮吃就是,咱家的饭管饱!”
烙饼中掺杂了玉米面,吃起来满满的麦香和玉米香。温€€饿了,就着小酱瓜一口气吃了两张饼。见他吃得斯文,众人更是笑声不断,问题也是一个接一个:“你这后生哪里来的呀?”“要去哪里呀?”“今年多大了呀?可有婚配啊?”
温€€有礼貌地一一作答,村中的女眷们有着大家闺秀不常见的奔放,闹得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最后他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反客为主:“大娘,您就这么让我进门吃喝,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屋中冒出了一阵笑声,不知是哪个女眷多了一嘴:“我们这里可是幽州,端王治下最好的地方。在我们这里十里八乡都不见贼人的影子,你细胳膊细腿的能作什么恶?我家二叔可是端王部曲,可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