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头呆脑的模样大概又逗笑了对方,声音的主人轻咳一声:“宴先生有吃过田地里的青小麦吗?”
大概也知道像他这样五谷不分的富家少爷不太可能吃过,沈医生没有等他的答案:“我父母还健在的时候,曾带着我和妹妹到乡野里去感受大地。”
“初夏时节,在小麦变得金黄之前,它的麦穗是绿色的,割下来用火烤过之后搓掉外壳吃,嚼起来很香。”
“父亲顶着田里大叔的瞪视,用打火机烤了两穗给我们吃,我和妹妹就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念念不忘。于是晚上留宿农家时,又求着妈妈带我们去多吃一些。”
“我母亲是个很有趣的人,拎着借来的小炉子,指挥爸爸带上食材,我和妹妹担着锅碗,带着我们一家四口在田间地头野餐。最后我们大快朵颐,吃空了一小行青麦。
“结果被大叔追着念叨,批评我们太能祸害粮食,即便是提前付了钱也不能平复他的心痛。”
沈医生低低地笑了一声:“我和妹妹一开始用花盆养小麦时,连播种的时节都分不清,大夏天的把粮食店里买来的麦粒撒了一把下去,就开始傻傻地等着它发芽。”
“是后来才慢慢摸索着能种出麦苗,松土、浇水、施肥、捉虫、光照……有时候辛苦半年,结出来的麦穗却是空的,有时候一盆里面只长出了一颗麦穗,我们俩要数着吃。”
那声音的主人顿了顿:“我和妹妹最终用一粒种子,周而复始,一起收获了三次青麦。也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才真正理解了大叔对于被吃掉的麦子的心痛,对于生命的历程也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感受。”
“我妹妹画了有关麦子的系列组图,叫《轮序》,现在陈列在她的画廊里,将来如果有机会,宴先生或许可以去看一看。”
对于复明这件事避而不谈,宴凉舟沉默许久,终于低声说道:“对不起……还有……你买花的钱我会让忠叔转给你。”
“好,没关系。”沈医生轻笑,很轻易也很真诚地揭过了这件事,“我自己确实也不擅花艺,笨手笨脚惹了宴先生生气。”
“所以,”那道声音带着清浅的笑意,“我这次带了一本花艺主题的工具书,宴先生要听吗?”
宴凉舟:“……”
总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套路了。他把头扭向另一边:“我不听。”
“好的。那我看会儿书,您请自便。”是熟悉的回复。
沈医生似乎关掉了大灯,只留了一盏小小的阅读灯。
熟悉的翻页声响起,他又迷迷糊糊地想要睡着了。
在陷入梦乡的最后一刻,宴凉舟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甘地问:“你今天……不拉窗帘了吗……”
明明他都想好要怎么对付他了。
“哎呀,宴先生想要拉开窗帘吗?”那声音故作惊讶,满含笑意,“可是我听说鲜切花不适合照射阳光,而且兰花喜阴,所以觉得还是不要拉开比较好呢。”
“胡说。”宴凉舟听到自己不满的嘟囔声,“只是要避免、强烈直射……但要有阳光散射……花,怎么能没有太阳呢……”
“原来如此。我会好好读一读工具书的。”那声音仿佛是在轻柔地哄他,“只是现在您需要休息。不如我们等到明天,再拉开窗帘晒太阳吧。”
又约定了明天吗……
仿佛得到了什么承诺,宴凉舟心底一松,彻底沉入了梦乡。
那是一个充满了麦子清香的梦,仿佛他也感受到了大地,安宁,稳定,悠长。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沈医生已经不在了。
他犹豫片刻,偷偷伸手去摸索寻找床头的折纸花瓶,想摸一摸那兰花是否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盛开了,很漂亮。
可床头空无一物。
“来人!”他惊慌失措地按响了紧急呼叫铃,“我的兰花呢?沈医生没有告诉你们不要丢吗!”
匆匆赶来的医护人员惊慌地解释道:“沈医生确实有交代。但是……昨晚魏先生来过,他坚持说隔夜的花不好,亲自拿出去丢掉了。”
……
“凉舟?凉舟……醒醒,到家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在他耳旁呼喊。
宴凉舟猛然睁开眼,看到了站在车窗外,微笑着的,自己的经纪人魏德嘉。
第6章
宴凉舟有些恍惚地下了车,发现这里已经是自家车|库,“表哥呢?”
一旁的司机及时为他解惑:“乐逸少爷半路发现您睡着了,就叫了自己的司机接他回家去了。”
表哥大概十分气愤吧,能想象得出他气哼哼下车的场景。宴凉舟笑了笑,转头发现魏德嘉正有些探究地望着自己。
见他看过去,对方便走上前来,温和一笑:“凉舟,你最近和乐逸少爷的关系似乎变好了。”
宴凉舟这才恍然,他与表哥的感情本不应该这样亲近。原本的这个阶段,处理各种事务时,他会更依赖自己的经纪人魏德嘉。
宴凉舟在15岁时与他相识。他的身份牵扯到宴家一件十分不光彩的旧事。
魏德嘉是表哥宴乐逸同母异父的兄弟,和他同岁,却比表哥小三岁。因此身份尴尬,与表哥的关系也很差。
太久没有回忆起这些,宴凉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当他再次想起此事时,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依然忽而浮现。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告诉他我出门,你舅舅不会跟着我的踪迹,发现……”是小舅妈愤恨的声音。
“如果不是凉舟,这小子恐怕还没有福气来到宴家,不如就让他跟着凉舟做助理报恩吧。”这是小舅舅赌气的言论。
可就是这一时的气语,被他的外公宴老爷子听取,居然真的固执地将魏德嘉指到他身边。
虽然老爷子有自己的理由,但事实是他夹在表哥和魏德嘉之间,变得更加尴尬。
一开始,他并不亲近魏德嘉。
但在宴家供对方读完高中和大学后,魏德嘉已经用能力证明他确实是一个好助手。
而且因为小舅舅和小舅妈的缘故,他与表哥之间终究有了隔阂。魏德嘉作为他身边唯一的同龄人,渐渐取代表哥,成了他相处最多的伙伴。
魏德嘉大学时就在宴凉舟身边工作了。他大学读的商业管理和金融双学位,此后作为经纪人以及宴凉舟名下传媒行业资产的代理人,工作至今。
如果算上前世,他们作为工作伙伴已经相处了二十年。
不过在前世他复明后,因为慈善基金会的工作两人常有分歧,关系已经变得不那么融洽了。
但想到那场未来的意外中,对方为了推开他而被砸到,最后失去了左脚落得残疾。还有那场让他重生回来的车祸……当时魏德嘉也在车上,大概也很难幸存了吧。
而且生命的最后一秒,他有看到对方怛然失色地转过身来,惶急地把手伸向他,依然是想救他的模样。
宴凉舟在心底叹了口气,决定试着重新与他好好相处。
“我听说你今天去参加华影的毕业典礼时突然头晕,是不是因为太嘈杂了难受?你性格喜静,身体又不好,还是多静养……”魏德嘉跟在他身边,像往日那样关切他。
“只是突然想去看看。”宴凉舟简单解释了一句。
“怎么突然想去这种场合了?你不是最不耐烦交际吗?那这次去……有遇到什么值得相交的人吗?”魏德嘉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可现在的他还太年轻,还没有练成像前世那样不动声色从旁人口中套取答案的本事,所以宴凉舟很轻易地察觉到了他看起平静的语气下掩埋的急切。
“是小毛告诉你的?”宴凉舟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
他突然想起,前世导致自己与魏德嘉关系出现裂痕的第一个事件,就是他发现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助理小毛,会私自把他慈善基金会筹募资金的企划和以往的捐款人名单偷偷复制一份发给魏德嘉。
魏德嘉顿了一下,苦笑道:“你别怪他,他也是担心你。毕竟你之前从没有对谁这么上心过。他怕你被骗,也担心媒体那边会抓住什么败坏你的名声,所以赶紧和我这个经纪人打了招呼,方便做好预案。”
“一次我可以理解。”宴凉舟没有追究,淡淡说道,“但是你帮我转告他,没有下一次了。我没有交代他的东西,他无需自作主张。”
前世,宴凉舟也时常会想,他和魏德嘉最后产生嫌隙,是不是因为前期的他万事不上心,太过依赖对方,没有建立明确的权力边界,才会使对方在后期总是因为担心他而过多地干涉他,反而导致两人渐行渐远呢?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想从现在就做出改变。
听到这话,魏德嘉停住了脚步。
宴凉舟转头,看着这个多年来无微不至照顾着自己的经纪人,到底还是不忍苛责,“进来吧,忠叔应该已经安排好了饭。”
“好。”魏德嘉向前一步,面容从门口的阴影处缓缓显露出来。他笑容和顺:“不知道忠叔又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真是让人期待啊。”
*
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上午,沈游川去腾跃公司大楼见自己的经纪人祝杨。
不出意料,约定的时间到了,祝杨却没有出现。沈游川坐在二楼的会客室里,淡定地刷着娱乐新闻。
然后他发现自己昨天公主抱宴影帝上“车”居然被拍下来了。
好在视频只有短短几秒,画面也比较模糊,而且是从他背后方向拍的,影帝戴着墨镜和口罩,又被他挡住了大半,目前还没有人扒出他们俩的身份,都只是在嗷嗷尖叫。
【青|天|白|日的,你们在玩什么PLAY!】
【这是什么娇软无力的小受,爱了爱了】
【被他老攻摁了一下就不动了,他好乖啊啊啊】
……
短视频已经小范围地火起来了。
沈游川头皮发麻地扶额。加上之前的摁墙事件,昨天他就在担心会得罪对方,现在他不敢想象宴影帝如果看到这条视频,看到那些评论,会怎么想。
以当代网友的火眼金睛,如果再扒出身份……
不行!影帝的一世英名不能毁于他手。
他立刻联系发视频的博主,解释那是自己的朋友身体不舒服,希望对方能够删除视频。
可无论是私信还是邮箱都没有回复,反而是视频的播放量和转发量越来越大,甚至有人已经搬运到其他社交平台。
沈游川垂头凝视了桌上的手机片刻,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给经纪人祝杨打电话。
然而就在他切出页面的前一秒,画面突然黑掉了。
他刷新了一下,发现平台显示视频已删除。而且不光是原博主的视频,所有平台转发、评论和讨论这件事的博文、帖子、视频全部消失了。
宴家出手了。
沈游川苦笑,视频已经解决,那他这个制造了麻烦的源头,又会被怎么解决呢?
他心有戚戚地拿起一本心理学教材,打算学习一会压压惊。
他就这样在会客室学习到下午4点,期间还溜溜达达地出去吃了顿饭,在沙发上午睡片刻。
书读累了,他起来到窗口|活动肩膀,恰好看到楼下公司正门涌出来一大批人,为首的是一个头发稀疏,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沈游川依稀记得这人是腾跃的高层,应该姓庞。
他们等待片刻后,一辆黑色S系大奔缓缓驶到门前。庞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殷勤地替人拉开车门。
下车的是一个长相儒雅,带着细银边眼镜的男人。他矜持地冲庞总点了点头,被拥簇着进了腾跃。
沈游川在记忆里搜寻片刻,认出那是宴影帝的经纪人魏德嘉。他在圈内也是个分量不小的知名人物,据说是宴影帝从家里带出来的,和影帝有着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听说他还掌管着宴家在娱乐行业的部分资产,因此人脉广,话语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