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医生后来因医术精湛被调任至美国, 并担任了沉山晴的主治医师, 多年来很是关照她。
对方打电话来, 说他有个关系不错的同学, 是英国一家尖端实验室里机械义肢开发项目的负责人之一, 刚刚私下里给他透露了一个好消息。
现在那所实验室专攻的AI智能机械义肢在最新一代的产品上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马上就要投放市场了。
这个项目是大型的综合领域研究, 除了有AI研发, 还有配套的生物科技和医疗团队。
整个团队会通过手术尽力激活患者与义肢衔接处的神经,再通过超高智能的AI辅助对患者自身的生物信号做出自然反应,令残疾人最大可能地接近“断肢新生” ,身随心动。
而且他们的义肢不但感觉舒适,外观还可以定制。无论是酷炫的科技感外骨骼造型, 还是极为仿真的自然人体外形,他们都能满足。
这家实验室沉游川早有耳闻,他们前几代的产品他也和郝医生讨论过,只是普通人根本抢不到手术名额,他的经济条件暂时也不允许,便只能在心中留下一个影子。
“我同学说这一代产品本来不会这么快上线,原定是明年上半年投入市场。”郝医生解释道。
“但是前不久有个大投资人注入大量资金,还帮忙牵线了特别牛的科研团队和生物医疗科技公司,才让他们的成果产出提前了至少半年。”
正是因为日程提前了,原本抢先预定瓜分完第一批义肢的富豪中,有人的身体情况还没来得及调整好,暂时不符合手术条件,所以就有了几个空余的名额。
郝医生的同学能从中分给他一个内部名额,而沉山晴现在的身体情况正好达标。
在难以置信地反复确认后,沉游川屏住呼吸,心中猛然涌现出强烈的喜悦。
8年了,山晴已经要成年了。
她独自一人待在遥远的美国,从一个小小的孩童长成瘦弱的少女,经受着身体病痛和心灵创伤的双重折磨,面对他这个不称职的哥哥,从无抱怨,只有安慰。
她总是默默忍受痛苦,极力冲他笑着比划“说”自己没关系,让他不要担心。
可怎么会没关系,那场车祸彻底割裂了他们原本幸福的人生。比起他这个无比幸运的“幸存者”,年龄更小却遭受着更为残酷命运的山晴,只会比他更难过,更受伤。
他坚强、可爱、又勇敢的妹妹,他坠向噩梦深处时紧紧将他拉住的线。
他还记得她小时候在舞台上像个花仙子一样灵巧跳跃,记得她在拿了舞蹈大赛的冠军后捧着圆圆的脸颊,苦恼自己将来是成为舞蹈家,还是画家的狡黠模样。
他常常觉得愧对于她,如果可以,他宁愿失去双腿,饱受病痛折磨的是自己。
现在终于有机会,能让山晴从车祸遗留的桎梏中再走出一步了。
沉游川深吸一口气,砰砰的心跳仿佛要从耳膜中迸发出来。他语无伦次地向郝医生道谢。
然而郝医生却叹了一口气:“你还是要好好考虑一下,其实我一直很犹豫。如果不是这次机会实在太难得,我其实不想和你说起此事的。”
沉游川压下冲昏了头脑的兴奋,理性再次回归。他沉默下来。
虽然郝医生说得委婉,但他听明白了对方的未尽之言。郝医生不想给他增添更沉重的负担。
简直像神迹一般的手术,富豪们趋之若鹜的尖端技术,必定价格不菲。
在通话结束后,沉游川仔细查看郝医生发来的资料。
因为是第一批VIP推广,内部价格比之后的第二批要优惠至少三分之一。
但即便在有折扣的情况下,用最低价位的材料和非定制的默认外观,第一阶段购买专属义肢,接受手术,也至少需要60万英镑。
手术后是第二阶段,需要在疗养院观察和调整半年到一年时间,囊括所有的住院、检查、医疗陪护、用药等费用,大约要40万英镑打底。
沉游川在心里快速换算了一下,一阶段差不多550万人民币,二阶段360多万。
这还是最保守的估算,实际操作中有很大可能会产生更多的费用。
他现在拿不出这笔钱。
沉游川的心沉了下去。
可正如郝医生宁愿觉得不忍和抱歉也要告诉他一样,沉游川太明白这是个多么不能放弃的机会。
一旦错过,即便后续该成果正式投入市场,受制于高端生物材料和主刀医生技术的稀缺性,至少5到10年内,它都会被那些‘上流阶层’垄断。
而且如果不考虑频繁更换义肢的话,这个手术是成年后年龄越小,做得越早,效果越好。山晴此时是最适合接受手术的阶段。
如果再等十年,谁知道那时候她的身体状况如何,是否还能承受手术呢?
最关键是希望的曙光就近在眼前,沉游川不能容忍再让妹妹煎熬五年十年。
他反反复复地查阅郝医生发来的那些义肢产品介绍、技术详情、手术注意事项等文件,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又一遍。
越是了解,他的心越是坚定。
决不能错过这次珍贵的机会。
如果决定参与手术,最迟一个月之内要签定合同,支付第一阶段的费用。
因为他们是捡漏得来的机会,非真正的VIP客户,缴费成功后最快也要半年到一年才能排上手术。
所以第二阶段的费用可以先缓一缓。
沉游川在屋内走来走去,努力规划着。
他已经签约亮晶晶,有公司做后盾,只要他拼命工作,半年后他有自信拿出第二阶段的三百多万。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要怎么在一个月内筹到五百多万。
因为之前的那场网暴,他也算因祸得福在网上有了小小的名气,开始有一些品牌零星地找上门来。
但陶哥在仔细筛选后,一个都没看上。
那些品牌要么是产品不靠谱,要么是价压得非常低,基本都是只想蹭一波他网上“黑红”的热度,并没有多少合作的诚意。
陶哥说《江湖》播出后他的身价一定会大幅度提升,从长远的发展来看,不建议他急着接广告代言,会损耗他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名气和大众好感。
沉游川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作品,也称不上什么商业价值,故而当时十分赞同陶哥的安排。
可现在他却又忍不住想,当时要是不那么考虑自己,只专注于努力赚钱,如今是不是就不会如此被动了。
他无法原谅自己这段时间的放松与懈怠。
痛苦啃噬着他的心,沉游川闭了闭眼,深吸气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思考。
一个月后他能拿出的还是只有《江湖》的片酬,全部片酬减去之前还贷款的小部分和这段时间的开销,大概会剩下七十万左右。
这笔钱他原本是打算用来修整父母留下的那套房子,好接妹妹回国居住的。
可是现在……
沉游川静静地在床边枯坐到半夜,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翻看手术相关的文件。
最终,他打开平板,删掉了最近自己零零散散,十分用心收集起来的房屋设计师资料和一些建材比对介绍。
删完愣愣地盯了一会空荡荡的文件夹,他快速眨了眨眼,向后仰倒在床上,将手背搭在眼睛上,强迫自己赶紧入睡。
纷乱的思绪一直在脑海中游荡。
他的父亲沉渔是一位家居产品设计师,母亲沉岚是室内设计师,两人在校园内相识,在工作中相爱,组建家庭后共同创建经营起一家小小的家居产品公司。
森市的那套房子不仅承载着沉游川儿时的美好回忆,也记录着他父母的美满爱情。
那是他父母为步入婚姻殿堂一起亲手设计,充满期待与幸福地建造起来的家。
故而沉游川一直无法割舍它。
房子与手术仿佛是天秤的两端,一端是父母的过去,一端是妹妹的未来。
沉游川浑浑噩噩地小睡了片刻。第二天起床去化妆间前,他嘱咐小方:“帮我找一找靠谱的售房中介……要尽快。”
老房子因为它极佳的位置,即便加急挂售,卖出五六百万依然不成问题。
他已经很努力地想要抓住和挽留一些东西了。
但还要继续活下去的人,总比已经静止的记忆重要。
爸妈也会赞同他的决定的吧。
希望他们不会怪他。
沉游川迎着刺目的阳光,疲惫地闭了闭干涩的眼睛。
*
“游川你最近情绪不高啊。”一起钓鱼一周后,这天到河边坐下不久,成导突然说道。
沉游川正望着水面发呆,他慢半拍反应过来:“啊……抱歉成导,是不是影响到拍摄状态了?我明天会注意调整好的。”
见他愧疚紧张的模样,成导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放心,你拍摄状态没问题。我担忧的不是镜头里的宿景明,而是故事外的沉游川啊。”
沉游川闻言愣了一下,而后开朗地笑起来:“多谢您关心,最近家里确实出了点事,心情有些烦闷。所以我这不是跟着您来钓鱼疏散心情了嘛。”
沉游川望着面前平静宽阔的水面,对面连绵起伏的青山,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里与岩市影视基地后山相连,因为有一条大河的分流从山谷中穿行而过,构成了一小片山清水秀,旷远疏阔的美丽自然景观。
离他们拍摄的地方不算远,但对外人来说地点又有些深,所以平日里少有人来,倒正好成了一个可以安静散心,纾解情绪的好地方。
说话间,沉游川的鱼漂忽而晃动起来,他熟练地拉杆扯线,又收获一条活蹦乱跳的胖鱼。
成导这几天是眼见着他从动作有点生疏,到挥杆不停、收获满满,不免有些眼热地气哼哼嘀咕:“你小子钓鱼天赋真不赖,这方圆十里地的猫都要被你喂饱了。”
几只野猫正在沈游川脚边绕来绕去,一会儿用头蹭蹭他的腿,一会儿用尾巴勾勾他的手,夹里夹气地喵喵个不停。
这都是沉游川几天内通过自己高超的钓鱼技艺俘获的“粉丝”。
沉游川伸手撸了一把脚边叫得最响亮的那只大胖橘的脑壳,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你刚才吃过了,一会儿再给你。”
说罢他把鱼丢向不远处藏在树后,正猫猫祟祟探头观望的新来的小狸花。
小狸花小跑几步,飞速钓起鱼跑走了。但成导知道用不了几天,它也会变成跟沉游川混熟的猫猫大军中的一员。
听到成导的嘟囔,沉游川忍不住笑道:“其实是我爸喜欢钓鱼,我以前常跟着他一起去。严格讲,我这应该是苦练多年的童子功了吧。”
成导被他逗笑了,但同时心里也叹息一声。
他知道沉游川的父母因为意外事故早早离世,看这孩子前几天刚开始钓鱼时生疏的样子,应该是在父亲离世后已经很久没钓过了。
说起父亲,再想到最近已经开始挂售的房子,沉游川心中一阵钝痛。
但他面上不显,只维持着平和又怀念的笑容:“我父亲可比我厉害多了。他当年钓鱼的时候,脚边来拜访的猫才是络绎不绝。”
“他很喜欢猫,但年轻时工作忙,没有机会养。原本我和妹妹决定在他四十岁的时候合送他一只猫做生日礼物,还打算给它起名叫‘不惑’,结果……”
结果他父亲的人生永远定格在了四十岁的前夕。
沉游川心中的疼痛猛然加剧,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不惑,是个好名字。”成导很自然地把话接过去。沉游川在他眼中看到了长者洞察的了然和温和宽厚的体谅与包容。
“说起来,这名字让我想到凉舟养的一只小狗。”成导顺滑地转移了话题。
为什么会想到宴老师的狗?沉游川有点不解,但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