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开的棉布里是一摞小小的油纸包裹。
焦黄色的油纸上能看到被油沁润的痕迹,用棉麻绳打结扎起来的小包裹整整齐齐。虽然还没有打开,但空气中已经弥漫起馅饼扑鼻的香味。
这样的青椒牛肉饼是沉外婆的拿手绝活,无论是只此一家的馅料配方还是古里古色的包装方式,都被他妈妈和沈小姨继承下来。
沉游川的母亲沉岚其实并不擅长厨艺,但每当家里人过生日,她都会在厨房忙活上一通,最后端出一盘热气腾腾,十分美味的青椒牛肉饼。
她和孩子们说过生日吃牛肉饼的习惯是传承自沉外婆。
沉岚还感慨地回忆外婆厨艺相当高超,但因为沈岚本人只爱吃不爱做,所以除了这道她最喜欢的牛肉饼,她什么都没从外婆那里继承到。
倒是她的妹妹,和外婆一样在厨艺上十分具有天赋,小小年纪就能做出不少菜式,还立志将来要成为一名厉害的大厨。
说着说着她满怀期待地畅想:“或许等找到你们小姨,我们可以请她做一桌,我就能带着你们一起尝尝由她传承下来的‘外婆菜’的味道了哈哈哈……”
沉游川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妈妈带着些许怀念的,亮晶晶的眼睛。妈妈走后,他果然在沈小姨这里吃到了味道熟悉的牛肉饼。
那天沉小姨为了欢迎他来到华京,做了好几道精致可口的饭菜。
可惜已经没有人能告诉他那究竟是不是“外婆菜”的味道了。
沉游川不想再陷入回忆,也不想再接受沉小姨的怀柔之举。他深吸一口气,再度问道:“到底什么事?”
沉小姨图穷匕见,果然还是熟悉的发癫之感。
“游川……小姨这次来找你,是想借点钱。”
沉游川心中的那点波澜迅速消散。他面无表情,懒得说话。
见他一脸冷漠,沉小姨急急忙忙地解释道:“游川,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你表弟,你表弟他……”
她抽泣一声,满脸绝望:“他从看守所出来后,跑去赌博,输了五百万。那些人威胁说再不还钱就要剁掉他的手指,还要挖走他的心肝肾!可你知道的,家里哪有钱。”
“五百万?”沉游川愕然中又带着点好笑,“所以你觉得我能给你五百万?”
沉小姨紧握双手祈求道:“我知道做你们这一行很赚钱,你背后还有大富大贵的老板,几百万对你来说不过是洒洒水,你就再帮小姨这一回吧。”
“就一回,最后一回!我保证,这次之后再也不来烦你了。”
“那你真是高估我了。”沉游川冷笑一声,“我刚还完债,你问我要钱?我还想问你借钱呢,山晴那边的手术费还有一千万的缺口。”
“一、一千万,问我借?为为什么?我、我哪里有钱……”沉小姨的神色突然变得有些慌乱,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包带。
“你没钱吗?看你背的包,可不便宜。”沉游川缓缓皱起眉头,目光锐利地审视她。
虽然他作为一个底层小演员没接触过什么大牌,但身在这个浮华的圈子里,基本的眼力他还是有的。
这几次见面中,张氏父子俩不用说,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行头全是奢牌,甚至还带着小几十万的表。
沉小姨虽然穿得一如既往的灰头土脸,有时候甚至因为撒泼打滚看起来十分狼狈,但她每次都背着不同的包——虽然颜色猎奇像是过时的处理款,但无疑全是顶奢牌子。
沉小姨脸色一白,眼中飞快闪过心虚之色。
她立刻像是要掩饰什么一般急声嚷嚷道:“你什么意思!这是你姨夫给我买的礼物。你妈妈当年不也有很多这样的包!难道我就不配提贵一点的包吗?”
“你当然可以提。”沉游川好声好气地回答道,“如果包比你儿子的手指头和心肝肾更重要的话。”
沉游川很清楚那小子胆子小窝里横,是个只会讨好父亲伸手要钱,再从母亲那里搜刮的废物。
张家有的那一点的钱全被张姨夫把在手里,张表弟因为手里没钱,也知道家里没法给他填窟窿,欠了钱要挨刀子的话谁也救不了他,长年以来就只敢小偷小摸地在街头赌把牌。
那种灰色地带的大赌场,胆小如鼠的他是连门口都不敢看,只会低头远远绕着走。
可张家最近肆意挥霍的行为就像是他们突然暴富了一样。沉小姨是个家庭主妇,张氏父子俩都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们从哪儿来的钱?
沉小姨的心虚进一步加剧了沉游川的怀疑:“说起来我还觉得奇怪,是什么给了他底气,让他敢出入不法赌场,去赌几百万的大盘子了?”
听到这话,沉小姨像个被射中了脚的兔子一样飞快蹦起来。
她色厉内荏地高声尖叫着:“还不是都怪你!如果不是你非要把他送进看守所,他就不会在里面学坏,迷上赌博!”
她疯狂地发出一连串指责:“我没想到你居然是如此冷血自私的人,你表弟的命都不愿意救。不肯借钱就算了,还要反过来挖苦我。”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不等沉游川说话,她就一把抄起桌上的棉布包裹,哭着跑了出去。
瞧着她慌不择路逃走的模样,沉游川皱起眉头。
事情不太对劲。
思索片刻后,他给自己的经纪人陶亮打了个电话:“陶哥,想请你帮我调查个事。”
“对,就是那一家最近的情况,查一下他们的消费账单,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
本就心气不顺,沉小姨的出现无疑让他烦闷的心情雪上加霜。
当晚,他梦到了那年妈妈哼着歌,满眼喜悦的样子。她笑着和家里人宣布,说已经找到她妹妹的一点消息——人可能嫁到了华京。
还说再打听打听,或许年底就能带着他和山晴去华京走亲戚了。
可惜他们没能再一起度过一个年底。
尖利的刹车声,铺天盖地的血红色,白惨惨的医院,空荡荡的家,一片一片逐渐碎掉的老房子……
画面快速变换交错,沉游川满身大汗地从梦中醒来,看了眼时间,已经是深夜。
惊醒后,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烦闷地打开窗户,听到夏日树林里连绵不断的蝉鸣,他忽而想起以前一家四口去避暑度假,在河里游泳,手拉手并排浮在水面上放松的场景。
于是他决定去白天钓鱼的那条河边散散步,顺便游个泳消耗一下负面情绪。
到了河边,他试探着慢慢走进水中。河谷的水稍有些凉,不过正适合降一降他心中的燥火。
沉游川深吸一口气,渐渐潜进水底,然后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隐隐透过水面传来,还惊起了那边别墅区的狗叫。
喊的似乎是他的名字?
他顿觉悚然,不是遇上什么灵异事件了吧?
他悄无声息地快速向前游了一小段,悄悄从水底探出眼睛。山谷中已经又是一片寂静,只有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
大概是错觉吧。沉游川松了口气,调整姿势身体放松,慢慢地让自己漂浮在了水面上。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河水上随波逐流,抬眼望着上方广袤的星空,一时看入了迷。
然而他很快又听到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还有水流被快速拨动时哗啦哗啦的声响。
这个嗓音……很熟悉。
他轻轻转头,看到宴凉舟正拼命朝这边游来,旁边还跟着一只迅猛划水的大狗头。
沉游川:?
不会是误会他落水了吧!可这黑灯瞎火的,是怎么认出他的呢?
他赶紧调整了一下姿势,也快速朝对方游去:“宴老师你别急,我没事。”
两人在河中顺利会师。
在拉住沉游川,确认他确实没事的一刹那,宴凉舟像是一下被抽空了力气,僵硬地往下沉去。
“宴老师,宴老师!”沉游川赶紧一手卡住他腋下,一手划水,有些费力地带着他向距离更近的对岸游去。
旁边的大狗也帮他顶住了宴凉舟的腿,为他分担部分重量。
于是沉游川便能分出心神来关注宴凉舟的情况:“宴老师你怎么样?是腿抽筋了吗?”
“不是,我可能不太会游泳……以前好像学过,但已经很久没下水了。”
什么!不会游泳还直接冲进河里,这不是瞎胡闹,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吗!
沉游川被气得吭哧吭哧刨水,游得更快了。
宴凉舟被沉游川紧紧地搂着。他听到了青年蓬勃有力的心跳,于是长长地出了口气。
因为不想暴露自己的弱点,不想被人嘲笑,所以哪怕强装无事地学完回到房间后会紧张颤抖到晕厥,年少时他也依然坚持学会了游泳。
但前世他双腿瘫痪后,这项本就不怎么熟练的技能就永远地作废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游起来。
刚才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地淌进水里,全凭着本能和一腔不愿相信的惊惧向前划。
在拉住沉游川的一刹那,僵滞的思绪重新开始运转,理智回笼的大脑被浸在水中的恐惧占据。他的手脚便开始失灵,不再听从他的使唤了。
恍惚间他被沉游川带上岸边。
看着宴凉舟惨白的脸色,空洞的眼神,还轻微颤抖的肩膀,沉游川的怒火“噌”的一下升腾而起。
他忍不住大声怒问:“宴老师你有没有好好考虑过!不会游泳还下水救人有多危险!你……”
“我才想问你有没有考虑过!”结果对方喊得比他还大声。
宴凉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噼里啪啦输出一长串:“大半夜你独自到陌生的野外游泳,你了解过这片水域有多深吗?有想过自己一个人,黑漆漆的撞到水下的石头怎么办,被水草缠住了脚怎么办,一不小心抽筋了怎么办吗!”
“你知道我在看清是你的那一刻,有多害怕吗!”
说到最后,他的尾音带上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担心沉游川,也担心是他害了沉游川。
是不是自己将厄运带给了青年,使得他在游泳时出了意外,亦或是他的介入将沉游川的人生轨迹推到了糟糕的方向,才使得青年生出了“自|杀”的念头……
不、不,沉游川不会死,不能把这个字眼放在他身上……宴凉舟不敢再深想下去。
沉游川则惊愕于宴凉舟会如此生气。
印象里,宴老师对什么都是淡淡的。他像皓然的月光,像寂静的落雪,无论是高兴还是悲伤,都是克制而含蓄的。
他从没见过宴凉舟生气的样子,就连当初不认识时,他十分冒犯地把人扭住摁在墙上,公主抱“掳走”对方坐小电驴,宴凉舟都是从容淡定的。
硬要想象的话,他觉得宴凉舟生气的样子应该是淡漠疏离的,平静的眼神,冰冷的神色,就足以威慑他人。
可现在对方双眼瞪得圆圆的,十分大声地训他,像一只炸毛的猫一样情绪异常激烈。而且说着说着,他自己还先难过起来了。
沉游川一时被镇住了。
他心中琢磨着对方的话,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宴老师因为看到是我,担心我出了意外,才奋不顾身冲进水里的吗?”
宴凉舟眼圈发红。他转开脸,没有说话。
沉游川心中倏尔涌进一阵浓烈而复杂的情绪,那情绪在他心中逐渐充盈,来回激荡,既让他温暖感动,又撑得他心中隐隐钝痛。
原来对方并不是热血上头地见义勇为,而是为了他勉强自己。可他希望宴凉舟更爱惜自己,而不是为他舍命冒险。
沉游川忍不住按了一下胀痛的胸口,开口解释道:“我就是觉得天气闷热,想出来游泳放松一下……你放心,不会出意外的,我钓鱼的时候也算了解过地形……”
“你还敢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天天心不在焉地坐那里喂猫,能看清楚什么!”宴凉舟气得双颊通红,脸都不发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