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摞得高高的箱子里装的是他父亲的宝贵鱼竿和母亲收藏的马鞭马鞍,还有一家人在各自的赛道上,各种不同的赛事里获得的奖杯奖章。
旁边的书柜里堆满了封面造型各异,书名有趣的书籍,另一面墙的玻璃柜子中还摆放了许多家庭成员的照片。
不过房间内最显眼的照片,还属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尺寸十分巨大的婚纱照。
这张婚纱照是二三十年前的风格,简单朴素的白纱,看起来有点虚假的城堡幕布背景,夫妻两人依偎在一起,捧着花束微笑得十分幸福。
虽然他父母对记录了自己人生美好瞬间的照片很重视,但在沈游川7岁那年他们搬去新家的时候,这张大照片到底还是因为不合潮流,搭不上新房的装修风格而被留下了。
他们带走了相册里小尺寸的同款,并且一家四口拍了新的大幅全家福镶嵌在了新家的墙里。
那张巨大的全家福最后没能保留下来,反倒是留在老房子的婚纱照铭刻在了时光里。
沉游川定定地凝望着年轻时的父母,当年他们结婚时,正是自己现在这个年纪。如今他长大了,父母却再也不会老去了。
他压下眼底的潮意,打了盆水打算把房间内的浮灰擦一擦。
先从婚纱照的相框擦起。然而就在他扶着相框清扫时,因时间久远木框的暗扣松动,轻微摇晃后“啪嗒”一声,相框后突然沿着墙缝掉下来一个大文件袋。
是父母偷偷藏了什么东西吗?
他们恋爱时的情书?写给未来彼此的信?亦或是画给自己和山晴的藏宝图?
都有可能,毕竟他那永远富有童心的父母为了好玩干出什么离谱的事沉游川都不觉得稀奇。
带着几分怀念和惊奇的笑意,沉游川蹲下身捡起文件袋。
里面是一份人身意外险的保单,保额一千万。
投保的公司正是张姨夫当年就职做推销员的那个。
沉游川刚刚升起的笑意凝滞在了脸上。
他额角处原本已经渐渐消退的隐痛卷土重来,猛然加剧。
第37章
沉游川手指有些发抖地翻到文件最后。
8年前的2月, 他们家出事的那一年年初,他父母在沈小姨丈夫就职的公司买过一份一千万的人身意外险,受益人是他和山晴。
可这件事他从没有听父母提起过, 如果不是今天这份偶然发现的文件, 他还会无从得知此事。
投保地是华京而不是森市的分公司,他父母的人脉都在家乡,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华京买一份巨额保险?
所以沉小姨一家很可能并不是在他父母离世后, 在被各方帮忙寻找他的血亲时才联系上的, 而是在那一年年初就已经被他妈妈找到了。
这一家隐瞒了这个事实,没有在他面前透露半点口风。为什么?
沉游川猛然站起身,伴随着耳中“嗞——”的一声尖锐嗡鸣,他的头痛再次加剧。
眼前发黑的他一个踉跄,可能碰倒了什么东西,惊动了等在外面的小方。
“沉哥?沉哥你没事吧……”小方没有得到应答, 慌忙开门冲了进来。
沉游川眼前一片模糊, 世界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扭曲, 小方焦急的呼喊声似乎也越来越远。
一千万。
当年他刚被收养时他们那些明里暗里关于他父母遗产的问询和试探;
医院门口,张姨夫叫嚣的“她敢和我离婚吗?那一千万……”的酒后之言,沉小姨心虚打断的举动;
陶哥调查后打来的电话“这一家人最近确实有完全不符合收入水平的高消费, 大概是从6月开始,近一两个月挥霍了一百多万, 钱款来源我还在查……”
张表弟因何而来的赌输五百万的底气,沉小姨听到他说山晴要一千万医药费时惊愕慌张的表情……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皆有迹可循。
可他竟如此眼盲心瞎。
父母温和明亮的笑容犹在眼前。
上天用区区一千万, 换走了他最亲爱的父母。
当年爸妈是以什么样的想法在受益人那里签下了他和妹妹的名字呢?
如果他们泉下有知,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他这些年愚蠢无知,让他们用生命和鲜血筑起的最后一道庇护落在卑鄙无耻的小人手里?
山晴受制于医药费不得不选择价格更便宜,效果不那么好的药物的时候;因害怕加重他的负担,执意去住多人病房成宿失眠还要强撑着微笑安慰他的时候;为了节省生活费,偷偷买劣质颜料被刺|激得全身过敏的时候……
那是他父母的性命,却被几个渣滓肆意挥霍、用去赌博……
巨大的愧疚感和恶心感在胃部翻腾而起,沉游川头痛欲裂,他按住胸口,拼命呼吸。
“吱——碰!”尖锐的刹车声,激烈的碰撞,天翻地覆地翻滚摇晃,满眼的血红色……
歪曲碎裂的车门插|进父亲的身体,父亲的面容挤在瘪下去的安全气囊里,一动不动。
黏腻温热的液体从额角流下来,渐渐糊住他的眼睛,沉游川拼命想要起身,想要呼唤父亲,可他的身体却像已经与灵魂分离,变成了一个可怕而冰冷的牢笼。
他的意识在笼中绝望地挣扎叫喊,可如山一般沉重而冰冷的身躯却寂静地镇压和湮灭了他所有的努力和呼唤。
后座的妹妹在刚才的几声尖叫后已悄无声息,他极力想要转头去看一看妈妈和妹妹,却呼吸困难地被禁锢在原地,无力抵抗地被魔鬼拖向黑暗的海底。
在视线完全变得漆黑之前,他听到母亲咳出血沫后微弱的声音:“游……照……”
母亲想和他说什么呢?还没能听清她的嘱托,他的意识就在剧烈的疼痛中乍然碎裂,散落海底。
后来他也自虐般地将那一日的场景仔细回想了一遍又一遍,妈妈是希望他照顾好妹妹吗?
现在看来,或许是不是想提醒他照片之后的东西?
是他太过无用,没能领会母亲真正的意图,让妹妹跟着受委屈,还玷污了父母用命留下的护佑。
“呕——咳咳……”想到沉小姨一家的嘴脸,他干呕一声,然后被气流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仿佛要把心都咳出来的样子显然吓到了小方。
“沉哥!沉哥……”小方带着哭腔的声音在他脑中忽远忽近。
沉游川有心想安慰他一句,但他眼前发花什么都看不见,太阳穴深处一阵一阵地仿佛有人在拿着凿子劈他的脑袋,于是他企图往前走动时又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小方撑住他,吓得喊得更大声了。
这动静似乎惊动了对门的邻居,沉游川隐约听到家门外有开门敲门破门而入等一连串响动。
然后一双带着淡淡花草清香的手就轻柔地捧住了他的脸。那手引导着他,把他搂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他听到那如清泉静流,皓月流辉般的嗓音轻缓地哄他:“没关系的游川,睡吧,睡吧,醒来一切就好了……”
剧烈的头痛和抑制不住的恶心感在对方清凉又温柔的声音中渐渐消退,他枕着那个散发着令人安心香气的温暖胸膛,沉入了漆黑的梦乡。
*
沉游川梦到了八、九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大约是在他临近中考前,他凌晨醒来,有些口渴打算到一楼的餐桌上倒杯水喝。
在下楼梯时他发现父母正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语气严肃似乎在讨论什么。
“她又被家暴了!那姓张的太过分了!”是母亲极力压制音量的愤怒声音。
“可你之前几次提到帮她离婚,她都拒绝了,甚至还在你报警托人起|诉的时候撒谎,坚持说是自己摔的。”这是父亲温和宽慰的声音。
“我在想,最早见面为了拉近关系,直接买了妹夫推销的保险,这件事是不是我做错了。”母亲沉默片刻后低低地说道,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
“怎么会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是想改善他们的生活,又想着维护他们的自尊心,才选择支持妹夫的工作而不是直接给他们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父亲似乎拥住了母亲:“而且妹夫是老华京人,长辈留有家底。我后来找人打听过,他们的生活虽不算富裕,但也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窘迫。”
沉游川一边参与在梦里,迷迷糊糊地下着台阶,一边又像剥离出去一半,作为一个旁观者,审视着这个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
抽离的那一半看到这里,不由心底冷笑。
卖出去一份一千万的保险,提成大概有个几十万了吧,作为认亲的见面礼难道还不够有诚意吗?可惜有些人没脸没皮,比起自食其力,更想直接伸手要钱。
他的妈妈虽然渴望亲人,但显然并没有被情绪蒙蔽双眼。
她叹了口气:“我不是在纠结方式,而是觉得我之前太过激动,行事莽撞,似乎太早在他们面前露富了,反而让这段关系变得难以维系。”
父亲也轻轻叹了口气:“这怎么能怪你,我们不说,难道他们在网上就查不到消息吗?”
父亲安慰的话音里带着淡淡揶揄的笑意:“我自认为我们的企业发展得不错,还算有点名气的。”
母亲先是被父亲逗笑,然后似乎有些沮丧:“也是,如果我们不说,他们怕是又要多想,觉得我们遮遮掩掩不够真心吧。”
“你现在是什么打算?”父亲问道。
母亲很是愁闷:“当初签保险的时候我其实就察觉到这一家人不太适合深交,想着观察观察再和孩子们说,现在也该做出决定了。”
“她总是找我哭诉要钱,又说钱被姓张的抢走还因此打她,才几个月,已经给了好几次了,一直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父亲握住母亲的手:“别难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如果她自己不肯做出改变,我们也无法强行扭转别人的命运。”
母亲背过脸去,飞快抹了一下眼睛:“今晚是最后一次了。之后除非她说要离婚找我求助,我会给她请律师,帮她找工作换城市居住,除此之外我不会再给她其他东西了。”
“也不必和孩子们说他们的存在了,不是什么好的缘分,何必让他们跟着一起心烦。”
“好。”
客厅没有开灯,于是沉游川看到柔和的月影里,银白的光辉下,父亲捧着母亲的脸,轻柔地吻了吻她的眼角。
然后父亲一抬头,看到了站在楼梯口揉着眼睛的自己。
“游川?”父亲有些惊讶,母亲有些紧张。他们一起站起来朝自己走来:“怎么下楼了,睡得不好吗?”
“不是,”沉游川强忍睡意睁开眼,“我有点渴。”
“给,喝了快去睡吧。”母亲给他倒了半杯温水,笑着看他咕咚喝完。父亲则一路跟在他身后,护送他摇摇晃晃地上楼回房间,看着他栽进床里倒头大睡才离开。
因为本就是半夜脑子发懵时偶然听到的几句零星言语,当时不知前因后果稀里糊涂地根本没记住。之后他又满心投入到中考冲刺心仪高中的学习中去,就把这一夜的事完全抛之脑后了。
现下受到刺|激,潜意识里的碎片才又翻涌上来。从梦中醒来的沉游川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陌生的天花板。
现在一切真相大白,当初那一家子跑来装模作样,大概就是为了试探他是否知道这一千万,顺便再多捞点钱吧。
还好当时他把家产变卖基本都投进了山晴的医药费里,想起姓张的后来在华京因此甩脸子踢踢打打的样子,沉游川冷笑一声。
他揉着因为睡太久而有些胀痛的额角坐起身,看了眼手机,凌晨四点,他大概睡了有十六七个小时了。
今天还有戏,现在出发去机场,还来得及。
不过这是哪儿?不是医院,倒像是谁的家。小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