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游川当时愧疚万分,现在却只觉得好笑。
“你们手里捏着那偷走的一千万,却在我妹妹危在旦夕急需救命的时候,用二百块钱来打发我,还在我面前演那么多出戏。我又该怎么报答你?”
沉小姨瑟缩着说不出话来。
沉游川微微笑起来:“不过你说得对,表弟到底是我妈妈的亲外甥,看在我妈妈的面子上,我该给他留条活路。”
不等沉小姨的眼睛亮起来,沉游川就悠悠说道:“那房子他肯定是留不住的,为了避免他无家可归,我给他找了一份包吃包住的好工作,还顺带圆了他的出国梦呢。”
沉游川把那张雇佣合约摁在玻璃窗上,沉小姨惊疑不定地努力瞪眼看去,然后她尖叫起来:“非洲!挖矿!不!不行……”
她猛地扑上来,狠狠敲打着玻璃。她过于激烈的举止再次遭到了监所警察的镇压。且因为反复违反警告,她申请的探视直接提前结束。
面对状若疯妇的沉小姨,沉游川语气欣慰:“我理解小姨你兴奋激动的心情,这工作待遇确实难得,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公司全部负责,员工福利里连墓地都包含了。”
“只工资低了些,我给他争取到二百块钱,希望表弟以后每月领钱的时候能像我当年那样感动吧。”
沉小姨的脸在愤怒和惊恐中显得异常扭曲,她剧烈挣扎着想要扑过来,却被警察牢牢摁住强制拖出门去。
听着她那惊天动地、满是不甘的尖叫、求饶、哭嚎和谩骂声似乎被一下堵住,那奋力挣扎扑腾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沉游川脸上的那层笑容慢慢落了下来。
“后会无期,沉女士。”他缓缓站起身,面无表情地对着玻璃窗后那个磕歪了椅背翻倒在地的椅子说道。
*
出了看守所的大门,迎着刺目的阳光,沉游川闭了闭眼睛。
再睁眼时,他一眼看到不远处的树下,几天没见的宴凉舟正神色紧张地望着自己。
对视片刻后,宴朋友踟蹰着,像是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游川,你还好吗?”
沉游川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道:“我再也不吃青椒牛肉饼了。”
对方像是立刻明白了他这没头没脑的回答里所蕴含的情绪,只眉眼弯弯地冲他举起手中精致的保温桶。
“那你要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吗?”
沉游川在对方眼底看到了隐秘的期待。
“好啊。”他听到了自己同样含着期待的声音。
第42章
沉游川的母亲沉岚在她父母离婚后,是跟着她父亲吃食堂长大的。
而在早一些的童年时期,她也因为更喜欢待在书房和沈游川的外公一起读书,而不是像她妹妹那样喜欢跟着沉外婆在厨房忙活,而经常被沉外婆揪住耳朵斥责。
那时她对沈外婆口中所谓“女子的贤良品德”十分不屑,也非常排斥永远围着灶台打转的生活。所以哪怕挨再多骂,她也倔强地坚持自己就是不善厨艺,不肯学做饭。
直到沉外公与沈外婆宣告离婚的那一天。
沉外公告诉她自己已经买好了他们两人下午的火车票, 沉外婆沉默地忙活了一上午, 给她做了最后一次她最爱吃的青椒牛肉饼。
沉岚第一次主动给沉外婆打下手。
以前连番茄炒蛋都学不会的她只是看了那一遍, 便能在以后的每一年生日, 无论是她的还是沉外公的, 都完美复刻出和沈外婆做得一模一样的美味牛肉饼。
沉游川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但他知道青椒牛肉饼对母亲有着特殊的意义,而他也确实同母亲口味一样,非常喜欢这道传承自外婆的馅饼。
他总觉得这馅饼散发着一种温暖而幸福的烟火气息,吃起来会让人联想起全家围坐在一起的欢笑时刻。
可惜沉岚太过忙碌,只能在每年家里人的生日时满足一下他。
对此等“上桌”频率不太满意的沉游川便试着去学习做饼,信心满满地打算自给自足。谁知他竟是个充满玄学的厨房杀手,一进厨房就炸锅。
虽然他坚称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但次次都如此巧合的情况下,他的辩解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只能遭到沉岚嫌弃地驱赶,悻悻放弃。
所以青椒牛肉饼不单单是一道美味的馅饼,它是沉游川对母亲某种意志的继承,承载着他与母亲斗智斗勇的那些欢快时光,记录着他与家人在每一个生日时的美好回忆。
在生活变得面目全非后,唯有那道熟悉的牛肉饼还能让他短暂地想起往日的幸福心情, 虽然这幸福是转瞬即逝的。
他清楚这只是一个浅薄的假象,就像他每次试图在沈小姨那张和沈岚十分相似的脸上寻找母亲的影子时,他都会感到失望。
但对于仿佛一直身处烈火之中焦渴难耐的人来说,那一点点宛如水源的存在,便显得异常难以舍弃。
到后来,面对沈小姨屡次用青椒牛肉饼来“打动”他,“提醒”他以达到自己目的的行为,他越来越感到抵触和厌倦。
他看着沉小姨将这道牛肉饼上所蕴含的某种令人感动的东西,将那些藏在心底的祝愿,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怀念变成了令人腻烦的算计,渐渐污染了沉外婆和沈岚曾赋予它的美好意义。
可又囿于妈妈的情面和心中的不忍,他只能将自己困在原地。
现在,尽管割舍是一件痛苦的事,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放下“青椒牛肉饼”,继续往前走了。
风从心脏上死去掉落的那一块空隙中呜呜刮过。
又失去了一样和妈妈相关的东西,沉游川有些无精打采地跟着宴凉舟回到了车上。
宽敞的商务后座与前面的驾驶区之间有挡板相隔,形成了一个隔音又封闭的小区域,仿佛是一个能让受伤的野兽安心盘踞,舔舐伤口的安全之所。
宴凉舟将手中的保温桶放到了座椅之间的小桌板上。看着垂头丧气的沉游川,他拿出湿纸巾递给他。
沉游川慢吞吞地擦着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宴凉舟很想伸手摸一摸他蓬松的头发,或是给他一个拥抱。
但最终,他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口说道:“我听陶亮说你早上没吃饭就走了,先吃点东西垫一垫吧。饿肚子的时候很容易不开心。”
沉游川和陶亮分开后也一直没吃东西,现在听宴凉舟这么一说,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胃里烧灼一般的饥饿感。
他打开保温桶,一股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沉游川怔愣地看向桶中,里面正是他曾在森市带着宴凉舟去吃过的馄饨面。
宴凉舟笑着望向他:“那天我情绪低落,你说带我去吃好吃的,我觉得很有效。”
沉游川轻声道谢,低下头慢慢吃起了这热腾腾的汤面。依然是他惯常吃的那一套组合,只是这次浓白醇香的骨汤中稍微添了几滴红油增香。
他之前胃不好不能吃辣,可这段时间被宴凉舟带头盯着调理,已经好很多,偶尔能放纵一次了。
沉游川舀了一颗馄饨,淡淡的辛辣混合着各种食材的香味在嘴中爆开,一股热意立刻顺着呼吸流进了心里。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带着些鼻音问道:“宴老师你怎么一路带回来的?当时打包的时候没被小二瞪眼吧?”
虽说那家老店里支持食客自由搭配,但大家基本混合个两三样也就罢了,很少有人会像他这样龟毛搞得如此花哨。
可他这个习惯其实也来自于全家人一起吃饭的美好回忆。
那时一家三口或四口人总是兴致勃勃地点出不一样的组合。虽说每人碗里只有两三样,但当你从我这里舀一个,我从你那里夹一撮,大家换上一轮,能吃到的种类可就多了。
因为口味和喜好的高度重合性,沉岚甚至会趁着沉游川不注意,把他们俩都喜欢的鱼肉和虾仁馄饨抢先一步都舀走,气得沉游川“库库”往她碗里加醋以作报复。
父亲沉渔总是温和地笑着看母子两人幼稚地用筷子和勺子“打架”,并会在“战争”姑且告一段落后,把那碗酸得倒牙的馄饨汤面换到自己面前。
而妹妹山晴则会在母亲得意的哈哈声中,满脸同情地悄悄给沉游川舀几个她觉得最好吃的鸡肉馄饨,并把自己碗里的鱼饼夹给他以作安慰。
后来沉游川就养成了在一碗里来点这个加点那个的固定搭配习惯,并会在放学后自己去老店里吃饭时也这么点。
当时全靠他年纪小成绩好,盛奶奶对他有一种迷之包容的慈祥心态,才会总是笑呵呵地满足他的要求,而不是舞着大扫帚将他这讨人厌的挑剔鬼赶出去。
后来他受到父母名望的庇护,又是这家店里的老食客了,新接任的大厨便也继承了盛奶奶对他的包容。
但要换做别人搞得如此麻烦,大概还是会被送餐的小二传达一句大师傅的抱怨的。
面对他的询问,宴凉舟只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在对方温和又包容的目光里,沉游川低头一口接着一口,头也不抬地把嘴巴里塞得满满的,像是想要压下什么东西。
保温桶里蒸腾而起的热气轻轻地抚摸着他的眼睛,渐渐将他的眼底也熏染上了微润的湿意。
趁着他吃饭的功夫,宴凉舟斟酌着问出了自己思考很久的一个问题:“游川,那一家给你的赔偿金我会安排人尽快处理好,但你想要怎么处置这笔钱呢?”
一千一百多万,对绝大部分家庭来说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沉游川抬起微红的眼,有些怔然地嚼着嘴里味道鲜美的馄饨。
半晌,他慢慢咽下食物,开口说道:“那一千万的保单上受益人写的是我和山晴两个人的名字,所以我们是一人一半。”
“但我问过她,她和我想的一样,都打算找一个靠谱的慈善机构捐出去。”
那一千万的保险金,兄妹两人在商量的时候,都觉得很难忍受自己去花费父母用命换来的钱,也无法就那样心安理得地将其收在手里。
这笔钱固然金额不小,但他们都对自己充满信心。
沉游川觉得自己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什么不能干,更不要说他现在演艺事业势头还算不错,以后总能挣到更多的钱。
而沉山晴则是前不久刚刚在“养父”尹志画的引荐下卖出一副作品,虽然成交金额不算太大,但业内人士评价很高,纷纷流露出对她之后作品的期待。
她十分高兴地第一次主动给沉游川打电话,向哥哥报喜“说”她有能力养活自己了,将来卖出一幅画的价钱说不定不比他一部戏的片酬差。
看着妹妹带有憧憬的小小笑容,沉游川心中满是喜悦和感动。他小心翼翼呵护着的花,终于坚强地挣扎过严冬的摧残,重新昂起脑袋面向太阳,去追逐春日的云彩。
这朵再次挺直脊背的向日葵,照亮了他近日阴霾的心情。
总之兄妹两人不假思索地达成共识,打算把这笔钱以父母的名义捐出去,用于帮助更需要它的人。
毕竟沉渔和沈岚生前都喜欢做慈善,这样处理就像是在某种程度上延续着父母的生命,也是他们身为在父母的保护下得以幸存的子女,为数不多能反馈爱意的方式了。
至于剩下的那一百多万,也就是真正意义上那家人因为伤害他而做出的赔偿,沉游川其实一点都不稀罕。
他本来也想放进那笔要捐献出去的爱心基金里,为父母的身后名做出一点贡献。
但他又不得不考虑到山晴的义肢手术。
目前他手头有卖房后拿到的六百万,足以覆盖手术第一阶段的花费。第二阶段的费用以现在的情况看,他努努力是一定能挣出来的。
但就怕发生什么意外,所以他要在手里留一点储备金以应对不时之需。
不过他也下定决心,等妹妹的手术顺利进入第二阶段后,一旦他卡里存款足够,就立刻把那一百多万捐出去。
总之他是不想再沾染上半点和那一家人相关的东西。
宴凉舟一直耐心地听他说完,又夹起一小块鱼饼搁在他手里的勺子上,示意他不要忽视吃饭,才慢慢说道:“我倒是有个建议,或许你想听一听吗?”
“其实我今年组建起一个慈善基金会,目前还在起步阶段,正是需要向各方筹募资金的时候。”
“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不如把这一千多万交给我的基金会,我保证它会用在该用的地方上。”
沉游川有些惊讶:“如果是宴老师的基金会,我当然放心。”
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想要靠谱地捐献出去,把钱落到该落的实地上,还是要花心思考量的。
沉游川自然信得过宴凉舟的人品,直接交给他甚至还省了不少功夫。
可对方为什么说是一千多万呢?那一百多万他明明……沉游川有些疑惑,不过不等他问出来,宴凉舟就紧接着开口了。
“我知道你不愿意把那一百多万留在手里,其实你妹妹的手术……有一个很巧的事,英国那家实验室我也是投资人之一,他们前不久送了我一个费用全免的内部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