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堂屋窗口投在地面上的那一小片昏昏暖光,沉游川不期然地想起了少时看到父亲在客厅给妹妹批改作业,偶尔听见书房木门传出母亲打电话谈工作的模糊“絮语”时露出的那个笑容。
那是幸福的,安宁的,蕴含着某种欢欣而明亮的情绪。
沉游川在弯腰舀水时竟在水面上看到了同样的笑容。
他立刻弹起来站直,颇有些惊魂未定地板住了脸,然后忙忙碌碌哗哗啦啦地洗起碗来,用水声掩盖了那像是在撩拨着山间旋律的声音。
可等碗刷完,宴凉舟的通话还没有结束,沉游川只得打开手机,打算看看新闻转移一下注意力。
因为似乎隐约听见宴凉舟提起江俊达的名字,沉游川就想瞧瞧对方又搞出了什么笑话。
那一期综艺结束后,偶像包袱很重的江俊达显然无法接受自己宛如小丑一样的形象呈现,因此要求节目组在后续的剪辑版中剪掉他的那些出丑片段。
然而因宴乐逸和宴凉舟已经雷厉风行地收购了节目,清除掉了一些“蛀虫”,新接手这个节目的汪PD当然不会理睬他的要求,所以江俊达未能成功。
于是江俊达只能动用腾跃的“钞能力”去压自己的热搜,并企图清理网上流传的各种片段。然而他越是这么干,网友们就越是逆反,他的搞笑形象就越广为人知。
在不断被嘲讽后,江俊达破大防亲身下场和网友们对线撕起来,然后被骂得更加破防了。
之后沉游川就懒得再关注了,总之陶亮告诉他宴家已经在运作人脉要彻底封杀江俊达,等这波笑话给人看完,他不会再有出来蹦跶的机会了。
结果现在一打开热搜,沉游川就看见江俊达的致歉和退圈声明——亮晶晶还没真正发力呢,他这就心态崩了自己先认怂了?
还以为他能坚持得更久一点呢,沉游川有些无聊地关掉手机打算去找伍山,然后就在路过自己房间时发现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又安置了一张竹床,连帐子都搭好了。
沉游川:?
就在他疑惑之时,伍山从院门口进来,黑洞洞的光线里依稀能看见他好像扛着一个什么东西。
沉游川走过去打算搭把手,同时忍不住问道:“我正找你们,米溪姐呢?”
伍山嘿嘿笑道:“我刚把她送回去了。”
“你先把米溪姐送回去了!”沉游川震惊道,“那宴老师怎么办?”
米溪姐向来办事周到,怎么会丢下“老板”自己一个人先走了呢?
突然,沉游川想到自己房间里新加的那张床,走近后又看到伍山扛着的方方正正疑似是个行李箱的东西,他灵光一闪:“这不会是宴老师的行李箱吧?”
“是啊,我专门去拿过来的。”伍山有些奇怪地望过来,“游仔你干嘛这么惊讶,溪姐说人家宴老师千里迢迢赶过来,一来就到我家找你,不用说也知道晚上肯定是要住在这边的。”
米溪姐的周到原来在这里,哈哈。沉游川深吸一口气,做最后的挣扎:“可咱院儿里只有两间房能住!”
考察团的成员除了他和伍山,都借住在山脚村头那几户人家里,那边房子新,通了水电设施便利,村长家也在那一片,方便团队及时沟通。
而伍山家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只能勉强收拾出两个能住的房间还没水没电,自然不在招待客人之列。
伍山放下行李箱,轻咳一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4],房不在新,有友就行。我相信溪姐的判断,宴老师肯定不会嫌我家破的。”
“所以你就把我给卖了?你良心能安吗?”沉游川“咬牙切齿”道。
伍山心虚抬头望天:“难道你是担心宴老师会对你做什么吗?”
“当然不啊。”沉游川无语道,宴朋友对他又没有什么不轨之心。
“那你是担心自己会对宴老师做什么不成?”
“怎么可能。”沉游川死亡射线注视自家好兄弟,他又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法外狂徒。
“所以嘛,”伍山一手握拳砸在自己手心上,“斯是陋室,惟汝德馨,我有什么不放心。”
沉游川额头爆出几个“井”,他毫不客气勒住伍山的脖子压下来用拳头疯狂搓他头顶:“少耍嘴皮子!你这个见色忘义的家伙,就知道听米溪姐的。”
“痛痛痛!”伍山挣开压制逃出几步远,他使劲压下自己发质坚硬的头发,“你别把我搓炸毛了,明天我还得见溪姐呢。”
沉游川冷哼一声,气冲冲地放下灯,往门口方向去了。
“游仔你干嘛去?”见他没有乘胜追击,伍山惊奇道。
“缸里要没水了,我挑水去!荡了一身灰宴老师肯定要洗澡,你快点先把剩下的烧上!”沉游川没好气地拿起门口的扁担和水桶。
“好嘞,交给我吧!等你回来,第二波我去挑。”伍山笑呵呵地点火烧柴去了。
走出院门,沉游川长叹一声。这样也好,今晚闲聊时,他察觉到在听说他们明天要上山考察之后,宴朋友的情绪变得有点紧绷和不安。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和平梁联系,提醒对方注意一下宴凉舟的情绪状况。但因为和平梁不够熟悉,也不确定对方与宴凉舟的相处模式和宴朋友情绪变化的具体原因,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现在好了,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用苦恼了。
堂屋里宴凉舟结束了通话,出来只看到刚把水烧上的伍山。
“宴老师,游仔挑水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不等对方问出口,伍山就善解人意地说道。
宴凉舟点点头:“我去门口等他。”
伍山自然要起身陪客。
他家位于山半腰,地势高,而村口的井位于山脚,故而两人站在门口向下眺望。
村里的主干道上零星装了几杆低矮的路灯,但因为间隔太远也不够明亮,落在黑夜里,就像是一个一个零散分布的圆形孤岛,并不能连成一片。
沉游川的身影就从黑暗慢慢被拢进光明,他在光晕中走过,又慢慢没入黑暗望不见了,如此周而复始地向远处行去。
宴凉舟看着,忽而忍不住担忧:“他自己一个人没关系吗?”
“没事的。”伍山笑起来,“他来村里的第一天就把所有的路给摸熟了。”
“不光是路,”伍山感慨道,“人也全混了个脸熟。村里不管是男女老少都很喜欢他,孩子们放学甚至直接跑来喊他一起去下河摸鱼。他混在一群小屁孩里,毫无违和感。”
一边说,伍山一边打开手机,给宴凉舟看自己当时拍的照片。
只见清澈见底的溪流边,沉游川挽着裤腿,手里高高举起一条摆尾的大鱼,在四溅的水花里一脸臭屁地笑出闪亮的大白牙,旁边一群孩子围着他满脸的惊叹。
后面还有他和孩子们泼水打水仗,以及一群人湿漉漉地扛着小背篓欢声笑语回家的照片。沉游川总是被拥簇在中间,俨然已经是位名副其实的孩子王了。
看着看着,宴凉舟的眉眼便柔和下来:“游川是这样的。”
一直不动声色端详着他的伍山微微一笑:“可游仔这个人,看上去很好相处,其实却很难真正地靠近。”
宴凉舟睫毛一颤,抬眼望过来。
第54章
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半晌,伍山望着村口正在打水的模糊身影,忽而说道:“不知道宴老师是否注意过,游川从来不坐副驾驶。”
宴凉舟还真没发现这个细节, 毕竟艺人坐保姆车大多都是直接上后座。
“他家当年的那场车祸, 游川就坐在副驾驶上。”伍山叹了口气, “好像大多数统计报告里, 都说副驾驶是事故死亡率最高的位置。”
当危险来临时, 司机会出于求生的本能下意识地打方向躲闪, 副驾驶就会被送上去成为与对面来车最先发生碰撞, 也是受冲击力最强的地方。
可沉游川的父亲沉渔却在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选择主动把自己送到了迎面撞来的大卡车下, 成为了这场事故中遗体最为惨烈的受害者, 换来了沉游川的“幸运”。
宴凉舟呼吸一滞,沉默不语。
伍山继续慢慢说道:“事故之后, 游仔大概是难以容忍自己的幸运, 渐渐变得很难与人构建起正常的亲密关系。”
如果遇到一个值得相交的人, 沉游川会因为潜意识地憎恨自己的“幸运”而止步不前;如果遇到口蜜腹剑的小人, 敏锐的洞察力会让他无法被轻易糊弄, 自然也谈不上真心相交了。
伍山当年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慢慢摸出了和沈游川相处的诀窍,最后凭着一些幸运的时机艰难地成为了他唯一的朋友。
“他出身好,家教好, 常怀一颗赤子之心,打心底地认为自己应该帮扶弱小, 成为一名强大、沉稳、可靠的保护者。”
“可戛然而止的幸福年少时光又让他像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永远富有童心,会有幼稚和天真的一面,或许他潜意识里也期盼着可以有人能让他在疲惫的时刻短暂地停靠。”
从高中开始,喜欢沉游川的人就如过江之鲫,情书和想要结交的邀请永远都是源源不断的,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走进他心里。
伍山常常会想,游仔将来该怎么找到一个契合的伴侣呢?
这个人既要柔弱但不能懦弱,要能得到他的认可让他发自内心地愿意去保护;又要强大能包容他所有的天真,能支撑起让他撒娇,给他心灵上的依靠。
他们或许还要有灵魂上的共鸣,只有同样经历过伤痛的心,才能真正地理解彼此。
伍山曾以为永远都无法找到这样的一个人,心底总是为此忧愁不已。
可现在,最合适的人选居然出现了。
原本他们之间横亘着一个“沉医生”,伍山对此十分担心,可一起参加过一次综艺后,看到宴凉舟刚刚望着照片的眼神后,他便不再担忧。
游仔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他相信宴凉舟迟早会彻底沦陷。
现在的问题反而在沈游川自己。
“游仔是一个即便幸福近在眼前,也不会伸手去够的人。”伍山斟酌着说道,“他看似积极主动,但在构建亲密关系时,却往往是把选择权交给对方的那一个。”
尤其是他已经在宴凉舟这里获取了很多的“幸运”之后,再想起那天沉游川说起宴凉舟奋不顾身给自己挡箭时的神情,伍山心中一声叹息。
沉游川不会再允许自己负担起一份“以命换命”的情谊。
伍山相信要不是宴凉舟的“柔弱”勾住了沉游川,让他无法放心,他早就跑远把自己彻底变成一个疏离的报恩者,而不是还想着成为对方的“朋友”。
可也就到这一步了,他不会再主动往前走了。
“游川其实是个有点骄傲又有点拧巴,需要人追着跑的倔孩子。”伍山笑着打趣道,“宴老师是我这么多年见到的第一个他主动想要亲近的朋友。”
宴凉舟音色清冷,语调却很柔和:“我不会辜负他的这份信任的。”
伍山急忙挥挥手:“您的人品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我听陶哥说何天王也邀请您参加那个综艺……”
“如果游川去的话,我一定会去。”宴凉舟闻弦知雅意,做出了一个很肯定的承诺。
“那真是太好了,游仔一定会很开心。”伍山很高兴,“到时候如果他又做了什么缺心眼的傻事冒犯了您,还请您多多海涵。”
“他很好。”宴凉舟皱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可他随即意识到伍山这是身为亲友的关心,便收起了不满之色,只说到,“我会照顾好他的。”
伍山便更加欢喜了。
“你们怎么站在这儿?”沉游川渐渐沿着长长的石阶走上来。
“宴老师不放心,我们专门来等你呢。”伍山帮着把桶里的水倒进缸中,“锅里的水烧好了,我再去挑一担,你先招待宴老师。”
说完,他拿起扁担一溜烟地走了。
宴凉舟看着沉游川擦脸上的汗,有点无措地说道:“我住这里给你们添麻烦了。”
“怎么会?”沉游川一边帮宴凉舟兑水,一边安慰他,“你不来我们也一样要挑水,再说这点小事值当什么,跟宴老师你帮我们的事比起来差得远了。”
“老房子条件简陋,洗头还好说,洗澡的话就只能将就擦一擦,明天到村长家里借浴室。他家贴了瓷砖还有淋浴,可以好好洗一洗。”他们这些天都是这么过来的,沉游川有点不好意思,“宴老师你别嫌弃。”
“怎么会,我小时候和表哥假期被老爷子丢到山里去磨炼意志,也住过这样的院舍,我们那会儿就自己拾皂角,在河里直接洗澡。”宴凉舟微笑道。
沉游川有些惊讶:“你们豪门的家教内容还挺丰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