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来,朝着座上长老们行了一礼。
他没有再像第一次见诸长老那般紧张兮兮,那张脸上也再没有了钟隐月看惯了的小心与可怜。
那张脸上终于有了原文描写的影子——【总是深皱着眉,眉眼间似有一团永远散不去的乌云。眼睛里是野狗一样的警惕,流浪的数年早已在他骨头里烙下了警惕猜忌的本能。 】
直至今日,钟隐月才品出,原文的最后一句话还话中有话。
流浪数年,野狗也能学会适时地摇尾乞怜,即使并不是出于本意。
流浪狗是会演的。
钟隐月凉薄地望着白忍冬行了一礼,然后望着沉怅雪转身面向宫外弟子。
正是行离门礼时,宫内宫外,一片安静。
沉怅雪声音平静,不高,但颂起词来也极其清晰。
“玉鸾山门中弟子白忍冬,今离本门,断缘此山。”
“宫主师恩,万言难谢;今日离门,拜离生师。”
白忍冬走近进来。
钟隐月凉凉地望着他再也懒得装了的眼睛,凉凉地望着他跪了下来,向自己最后行了礼。
老天好像还是长眼的,待礼毕,天上突然乌云密布,下起了小雨。
白忍冬走了,跟着耿明机走了。
临走前,他那双野狗的眼睛最后怨毒地望了眼钟隐月,里头似乎还有话,但他什么都没说。
第82章
离门礼和拜师礼都在玉鸾宫里成了。
礼成后,耿明机就带着白忍冬走了。走时白忍冬一句话也没说,连和温寒苏玉萤他们也没有说过一句。
他就那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礼已成,钟隐月最后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其余长老也站起身来,和钟隐月打了招呼走了些过场,都带着自己的主宫弟子们离开了。
礼毕后的山宫很快人就尽散了。
只留下一片喝剩的茶, 和精心布置过的场地。
外头小雨淅淅沥沥的,吹进来阵阵带着青草和土味儿的风。
主座旁边桌上的桃花枝被风吹得微颤, 屋内霎时冷清起来。
钟隐月抱膝坐回到主座上,面对着这一片鸟兽群散过后的光景发了会儿呆。
他剩余的几个弟子站在门前没走,都负着手站在跟前望着他,等候他差遣。
钟隐月望了望天,又望了望他们,最后叹了口气,终于从主座上起身下来,甩了甩袖子道:“收拾了吧。”
弟子们便把山宫里布置好的场地收拾了个干净。
摆好的桌椅和主座后的屏风都被撤了下去,钟隐月望着这一处慢慢变回原状,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他想起白忍冬临走前看向他的那几眼,心中莫名有些想笑——他想他知道心中这些怅然是从何处而来了,他是在惆怅自己居然一腔真心两次都喂了狗。
几个弟子按着命令把地方收拾了个干净,都走了回来,为首的温寒向他禀报:“师尊,收拾好了。”
钟隐月看了看外面。天还在下雨,也黑下来了不少,看起来已经天黑了。
“不早了,都回去吧。”钟隐月说,“我跟你们一块儿回别宫用晚饭,正好,有事想问你们。”
他们看起来并不意外,只是都低了低头,互相看了一圈,神色都有些发怵。
他们这个反应,钟隐月也毫不意外。
他自己还什么都没干,白忍冬就突然要转门,肯定是跟这几个弟子有关系。
回到别宫,天已经彻底黑了。
几个弟子去厨房做了饭来,端到了别宫的前厅来。
前厅里有一张桌子,弟子们平日都是在这里用饭的。温寒多拿了一张好椅子来,放到桌头,给钟隐月用。
待天彻底黑下来,饭菜才端上了桌。
五人落座。
钟隐月没急着开口问。他夹了几筷子菜,吃了两口饭。其余弟子坐在他身边,一声不敢吭,都巴巴地望着他,没动筷子。
吃了几口饭,钟隐月抬眼一看,才见到四双眼睛都在望他。
“看我干什么?吃饭啊。”钟隐月说。
他这样说,弟子们才都拿起碗筷来,小心翼翼地夹起饭菜,吃了起来。
饭桌上一时无言,弟子们还是忍不住总偷偷瞥他,胆战心惊地等着他问话。
偏偏钟隐月一点儿都不急,他慢悠悠地吃了好几口菜饭。
等待的时间最难熬,弟子们简直味同嚼蜡,都快哭了。
半碗饭进了肚子里,钟隐月才终于开了金口:“白忍冬怎么回事?”
温寒刚往嘴里塞了口饭,这话一出,他好悬没呛到。
他赶紧狠嚼嘴里的饭,想赶紧答话。可这一口塞得太多,他根本嚼不完。
见此,苏玉萤便放下手中饭碗,贴心地替他说:“回师尊的话,白师弟昨晚和沈师兄还有我们大吵了一架,之后便说……要转门。”
钟隐月闻言一愣:“吵架?吵的什么?”
“是前前天的晚上,沉师兄回了宫舍后,就好心拿来了师尊给师兄的法宝,说分给我们一些。师兄说东西太多,都放在自己那里也不好,便拿一些我等也能用的出来分一分。”
钟隐月闻言诧异,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吃饭,手上的筷子没停。钟隐月看过来时,他刚好往嘴里塞了一筷子菜。
他吃得斯斯文文,嚼得两腮鼓鼓,瞧着也不打算停下筷子,就好像他们在说的事跟沉怅雪没关系似的。
苏玉萤继续说:“沉师兄说了,上好的法宝自有灵气,更有些法宝自身就有攻击性,稍不注意就会伤到自身。师尊是顾忌我们如今修为不高,担心我们伤到自己,才会只给了三四件。虽说也都不是顶好的,但也是如今最适合我们的。”
“沉师兄也是因为一直不受干曜长老待见,给的东西都只是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师尊可怜,才给了这般多。其中有些能辅佐灵气运转,有益修行的灵石法宝,师尊给得太多,这些灵石也没攻击性,师兄便想分给我们一些。”
苏玉萤说,“师兄也说了,师尊也是可怜师兄出身和遭遇,才一口气给了这般多的灵石。日后等我们修为渐长,师尊一定也会给合适的法宝……虽说之前师尊就给了我们一人一个灵石,但我们多拿着一些,也不会是什么坏事。”
“本来是桩好事,可白师弟一下子就生气了。”
钟隐月听得莫名其妙:“他生哪门子气?”
咔哒一声,沉怅雪终于放下了他的碗。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擦着嘴道:“师弟说,师尊这就是盲目偏心。该好生教养着的不给上好的法宝,却把这些好东西都一口气给了不该给的人。”
钟隐月:“……”
温寒早咽下了嘴里的饭,听到这儿,他也生气道:“我们就一下子生气了,他这番话也太过失礼了。问他何出此言,他就说……”
温寒突然不说话了,他脸上的怒气也忽然消下去了一些,欲言又止地看向沉怅雪。
沉怅雪倒是面目平静。见温寒看过来,他笑了笑,坦然地看向钟隐月:“他说我是畜生妖怪,给得多就是为祸人间。”
钟隐月瞪大了眼。
啪的一声,他把手里的筷子给猛地摔到了地上,人也腾地站了起来。
弟子们纷纷放下碗筷,低下头,不敢声张。
只有沉怅雪坐在原地,不动声色,也没有低头。
钟隐月站着,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白忍冬说什么?”
“他说,我是畜生妖怪,师尊给我的东西多,便是助纣为虐,为祸人间。”沉怅雪再次平静地复述了一遍,“他还说,干曜长老说得果真没错。”
钟隐月被气笑了。
钟隐月猜的没错,他果然一早就从干曜那儿知道了沉怅雪是灵修的事。
秘境之后回来,要钟隐月查沉怅雪,就是想要他查出来沉怅雪是灵修的事,然后冷落排挤他。
“天杀的东西……”他笑得直骂,“听了一两句话就回来指天骂地,上房揭瓦……真是该是哪儿的人就肯定是哪儿的人,我还以为……他还说什么了!?”
“别的倒没什么。”沉怅雪道,“前前天的晚上便是大家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只是,或许是窦师妹奉师尊之命,这两日已经又与他接触过了。白师弟昨晚便闯进我宫舍里,又羞辱我一番。之后其余师弟师妹听到动静,一同前来,就听白师弟说,干曜长老同他说,他这般的剑修之才,理应得着最好的东西,而不是师尊抠抠搜搜从指头缝里漏出来的这点儿打发乞丐的小玩意儿。”
钟隐月听得脑子一白,又一乐。
“他说什么?”钟隐月说,“到底谁是畜生!?个天杀的东西,我就该在他还没觉醒的时候给他炸死!!”
钟隐月勃然大怒,其余人都不敢说话。
钟隐月气得脸红脖子粗,骂骂咧咧地骂了一堆。
沉怅雪望着他这般气愤,心中默了会儿,没来由地有些愧疚。
他拿起帕子,掩住嘴。
钟隐月怒气冲冲地骂了半晌,心中不解气,撸了撸袖子,又要去干曜宫讨个说法去。
弟子们哪儿敢拦他,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听到他要去干曜宫,沉怅雪站了起来:“师尊。”
“啊!?”
“恕弟子冒犯,但师尊,还是别去了吧。”沉怅雪说,“白师弟如今刚转门,师尊便上门去讨说法。外人瞧着,便是师尊本就不乐意拱手让人,不得不将人让出去后又咽不下这口气,便上门诋毁呀。”
他这么说,钟隐月沉默了。
确实有几分道理。
可钟隐月是真咽不下这口气:“那我也不能让你白白受了这份辱啊!”
沉怅雪闻言,上前走了几步,在他跟前又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
沉怅雪仰着头看他:“自然是不会白白受辱的。师尊也不是不知道,干曜门如今是蛇鼠一窝,干曜长老更是私底下早出了事,如今能否好生教书育人,也是个问题。所以即便是去了,也不见得白师弟能好到哪儿去。”
“而且,师尊今日提了白师弟转门之事,掌门立马就吩咐下来,当天就把礼办了,让长老领走了人。我那时,可是师尊亲自东奔西走,费了好大的事,才终于得见天日的。如此可见,掌门十分重视此事,早就想把白师弟让给干曜长老了。”
“干曜长老又明明因着前些月的虐生之事,已被禁止传道受业五年了,自然门下也不能再多弟子,可掌门还是让白师弟去了干曜门。这又说明,掌门要给干曜长老和白师弟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