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何成荫叹了口气。
“真是白费了我为你谋划。”何成荫声音失望,“这么多年,你竟把干曜宫弄脏成这样。”
闻言,耿明机脑子里的一根弦断了。
他怒吼:“你说什么!?”
“你为我谋划,便是让我杀了披着香儿面皮的狐妖!你要我放下,我如何放下!?”
“你真是好谋划啊,外头说你助我手刃仇人,是不是真是如此,你心里还不清楚——”
耿明机突然就有了力气。他气冲冲地疾步过去,正要揪住何成荫的衣领,对方忽然消散成风。
耿明机顿在原地。
心魔又在哈哈大笑,而后笑声渐散,风声四起。
慢慢地,他耳边清明起来,他听见不远处竹林的风吹叶响。
身边突然响起啜泣与呻。吟声。
有人气若游丝地叫他师尊。
耿明机转过身,终于看到地面上的一片狼藉。窦娴趴在地上,后背上的血流成了血泊。
耿明机白了脸色,神色再次扭曲。他张嘴刚要唤她,一口血却突然涌上喉头。
他咳嗽起来,咳了一手的血。
“看起来,已到极限了。”
平淡得丝毫不起波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耿明机再次转身向身后。
沉怅雪站在门口,表情淡然,面无笑意,抱着双臂,像个专门来看热闹的。
耿明机神色不好:“你来做什么?”
“听闻长老样子不对,便前来瞧一瞧。”沉怅雪说,“来得真巧,正好瞧见长老一脸凶恶地对着跑出门来的师妹砍了一剑。”
“……”
“一剑不算,长老还砍了第二剑。”
耿明机怒道:“你都瞧见了,为何不出手阻拦!?”
“我为何要阻拦。”沉怅雪说,“人修不是讲究礼尚往来么?从前我被长老打骂,师妹便从来不出手,我此次自然没理由出手。”
耿明机喉头一哽。
趴在地上的窦娴疼得脸色发白,紧咬着牙。听了这话,本就惨白的脸色便一青。
她气得身体发抖:“你……你……”
窦娴疼得说不出话。
耿明机转过身来。
心魔刚散,耿明机的仙体虚得不行。他再次咳了两下,伸手抹去嘴角鲜血,眉头越发紧蹙起来,对沈怅雪道:“你果真是个畜生……不过些平日的恩怨,到了今日这般生死关头,就能理直气壮地见死不……噗!”
他又咳血了。
沉怅雪终于扬扬嘴角,笑出了声来:“长老还是别急着教训我了,先顾顾自己吧。”
耿明机边咳嗽边瞪他。
沉怅雪直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不过您就算想顾一顾自己,也是没机会了。”他说,“长老已到大乘境界,修为高深,心魔既然到了如今这般控制不住的田地,想必便是已经到了极限了。”
“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吧。”
沉怅雪声音凉凉,耿明机瞳孔一缩。
“……闭嘴!”
他咳嗽着,又硬是挣扎着喊道,“用得着你来说……闭嘴!!”
沉怅雪朝他一笑,与他擦肩而过,走进了屋子里。
“你进去干什么!”耿明机向他喊,“你——……”
沉怅雪拉开屋门,里面的情形让耿明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忍冬一身血地倒在屋子里。
耿明机神色大变。
“忍冬!”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声,顾不上自己仍在咳嗽,立马扔了剑,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跑进屋子里。
他一把推开挡在门口的沉怅雪。
沉怅雪往后退了两步,又淡然地走上前,望着耿明机跑进屋子里,把白忍冬从血泊里捞出来,晃了他两下。
白忍冬抗打,被摇晃了几下,竟然就猛烈地咳嗽起来,醒了。
耿明机松了口气,把他拉在怀里,拍着身子,又兀自咳嗽起来。
屋子里没有点灯烛,一片漆黑。
好在今晚月色很亮,在外面洒了一地银月光。
耿明机咳嗽几下,又看向沉怅雪:“你究竟,有何事?怕不是听到了流言,来看此处笑话吧。”
沉怅雪往门框上不紧不慢地一倚。
他依然抱着双臂:“养我这么多年,如今我在您眼里,竟是这般没安好心的东西。”
耿明机冷笑:“难道你不是?往日里不见登门……如今我落魄了,反倒巴巴儿地上门来……不是看笑话,能是什么!?”
沉怅雪没说话。
他偏着头,并不作答,只是冷冷地望着耿明机。
那双眼睛过于阴冷,耿明机莫名心中发凉。
他将白忍冬抱紧几分,硬着头皮道:“做什么!?”
他声音有些抖。
“长老,”沉怅雪问他,“时至今日,你仍不觉得自己错了么?”
此话一出,耿明机就跟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突然提高声音,怒了:“又来!我何错之有!?”
“你不过是觉得你在我这儿受了冷落,受了亏待罢了!你觉得我对你与对其他弟子不同?那又如何!?你就是一畜生罢了!我将你养这么大,已是仁至义尽!”
“当做炉鼎养至今日,也是仁至义尽么?”
“那是灵修的命数!”耿明机大喊,“怨我做什么,还不是你没投个好胎——噗!”
他又咳血了。
白忍冬急切地唤了他一声师尊,顾不上自己身上重伤,竟然爬起来,帮耿明机拍着后背。
沉怅雪看得稀奇,歪歪脑袋道:“你都被他砍了,还这般关心他?”
白忍冬瞪了他一眼,沙哑道:“师兄……别乱说话!是我有错……在先,师尊教训……是应该!”
沉怅雪无话可说。
他不搭理白忍冬,在一旁靠着门框,继续冷眼瞧了许久耿明机咳血,沉默良久,终于道:“长老果真不会知错。”
耿明机咳得气喘吁吁,双眼通红,仍然不甘又怨恨地死死盯着他,低声说:“我本就无错!”
沉怅雪突然扬扬嘴角,笑了起来。
这一笑却丝毫没有嘲讽或讽刺之意,那与他平日挂在脸上的温和笑意毫无不同。
“长老自然不会知错。”他说,“我也是与你呆了百年了,早知如此。”
耿明机哈哈笑出了声来:“装什么高高在上……你一个畜生,懂什么……”
“我自然是懂的。”沉怅雪说,“如今这遍地的血,干曜宫也流过。”
“都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
耿明机神色一滞。
沉怅雪在突然微滞的空气里感受到了他的僵硬。
这一瞬间,沉怅雪心中滔天的恨意冲到了心头上。
可他仍然面无波澜。
他望着黑暗里耿明机的眼睛:“你的恨,我受了百年,我怎能不清楚你。”
“你全家被杀,你一个人在大雪封山的时候上了上玄山。所有人都敬佩你的执念,是仇恨让你走到了今天。”
“你手刃了仇人,可仇人为得生机,临死前化作了你妹妹的面容,想要从你剑下逃脱。”
“所以,你杀了自己的‘亲妹妹’。”沉怅雪说,“你自此难以放下。可仇人已死,天地之间,再无一人该受你的恨,你的仇恨无处可泄。”
“人人都要你放下,人人都说狐妖已诛。你放不下狐妖死时的那张面皮,所以仇恨如野草般疯长。”
“你其实根本不想修道,更无意做什么仙人。”沉怅雪声音淡淡,“你只想修得力量,为血亲报了血仇,回去做一介凡夫俗子,守着田地,与亲族了却一生。”
“可事到如今,一切无法实现。你杀了披着妹妹的脸的狐妖,你无法接受,你甚至无颜再去为那些死去的血亲祈福。”
“道义礼法和你的良心将你被困在了这座山上。这里的人是因着心怀苍生,想得封仙位,修得大道,才在这里。而你是无颜还俗,才被道法困于此地。”
“闭嘴!!”
耿明机大吼起来。他推开白忍冬,摇摇晃晃地站起,朝着沉怅雪走来:“闭上你的破嘴!你懂什么,在这里都瞎说些什么!?”
“我说,你把自己困在一方牢里。”
耿明机身形一顿。
“你永远走不出去,你也永远不会回头。”沉怅雪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错,因为你留在这里的原因,从来不是道法,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恨和血仇。”
“你拿剑,只是为了寻仇。你的仇已经永远都报不了了,那只狐妖再次用你的血亲害了你,而她永远不会以原来的姿态再被你杀死一次。”
“我是说,你从来不是什么剑仙,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寻仇的可怜人。是师祖太看得起你,非要为你压心魔,非要将你拉回正道。”
“可你本身就不是什么正道,也从不为了什么正道而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