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段知影没说话,一直没说话。
可他却把温妙然叮嘱的每一句,都听了进去。
深深刻在心里。
果然是我的梦。
段知影想:
要不然,这人怎么可能给我的建议,简直像在日常生活里,观察过我。
就好像,失去他的这些时日,他也一直在我身边,看着我。
知道我没好好吃饭,没好好睡觉,不养宠物不交朋友,不娱乐不喝酒。
知道我一直……
“还有,”温妙然补充,“不要一直想我。”
温妙然只见,在仅有遥远月光点亮的深夜,段知影的脸侧肌肉微微动了动。
像是在紧咬牙,隐忍某种情绪。
“我尽量。”段知影开口,又是平静。
温妙然追加,“不许尽量。我要你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简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一句话。
温妙然选择相信段知影。
他相信段知影,接下来,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
“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温妙然平复好心情,笑着凑过去,与段知影鼻尖蹭着鼻尖。
声音带着点轻飘飘的甜,好像睡前要分享自己今天刚看过的、很喜欢的童话。
段知影静静看着他,专注地听他说:
“段知影,虽然我已经不记得你了,也不记得我过去喜不喜欢你。但是……
“忘记一切再相处一次,我还是重新喜欢上了你。”
*
段知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他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醒来的。
有意识时,天色已大亮,阳光照亮整片房间,打破所有如梦的虚幻。
他侧过头,只见床边是空的。
他探手过去,触到了一手的凉。
彻底的空。
没有余温,没有一丝头发。
残留一点褶皱的痕迹,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昨夜翻身压上去的。
他后仰,将后脑抵在床头,仰望天花板,在卧室天蓝色的涂漆边缘,看到一块掉漆的灰。
刺眼。
段知影想,不知道温妙然当时看到那块灰色,是什么感受。
起床后,段知影在屋中游走,像一只失魂落魄的幽灵。
他行过客厅,看见茶几上被装进盒子里的吹风机。
他走进卫生间,看见热水器的屏幕熄灭,好像许久未被开启。
他经过厨房,冰箱里已经没有草莓了,垃圾桶不知是被套了新的垃圾袋,还是压根没变化过。
段知影驻足在阳台,手臂支在水泥台边缘,肩线却崩塌般垮下去。
他在洒满全城的,如蜜的阳光中,垂下头。
他在老旧的房屋中,穿着最昂贵的睡衣,露出白净的皮肤,垂着柔顺的发丝……
却颓唐犹如丧家之犬。
隆起的蝴蝶骨,好像在渗血。
似乎刚刚被折断了双翼。
他在行人热闹的起居声中,在百鸟清脆的鸣叫里,缓缓拾掇好自己破碎的心情。
他回身,眼角余光无意瞥见什么,而后凝滞。
段知影表情一沉,缓缓将视线拉回来。
直到,他看清,那间禁闭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不可能。
段知复印件冻结的心跳瞬间狂跳。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呼吸急促,喉结滞涩地滚,指尖颤抖得像隐疾发作。
他记得很清楚,他来到这里后,没有进过那个房间。
他记得很清楚,在昨夜那漫长又美好的梦里,温妙然也不曾进过那个房间。
那扇门为什么是开着的?
不可能。
门锁崩开了?
不可能。
有人进去过?
不可能。
还是说,我在自己无意识的状态下,进去过?
不可能。
几度否定之后,段知影已然停在那扇门前。
他想起梦里和温妙然的对话,温妙然好奇,想进去看,他说希望别进去。
因为,如果是梦的话,温妙然进去,就会知道真相€€€€
温妙然就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场易碎的梦,就会提前结束。
段知影深呼吸数轮,才终于抬起手,抚上那扇门。
微微用力一推。
吱呀€€€€
老朽的门关节发出糟咂噪音,随声响,门内的一切映入段知影的眼帘。
不曾见过日光的空间,飘飘摇摇晃着墙缝内渗进的尘灰。
在许久无人拜访的小屋正中小桌,摆着一张青年笑意灿烂的黑白照€€€€
没有人会给一个健康的青年,在二十岁出头准备遗照。
所以,他的遗照,是从日常照里抠出来的。
小桌中心,照片前,摆着一小盅白瓷。
里头,是段知影至今无法面对的事物:
爱人的齑粉。
只一眼,就刺痛他的眼睛,由视神经蔓延开剧痛,让他恨不能窒息。
段知影移开视线,看到满屋堆砌的素描。
素描的主角,和黑白照上的如出一辙。
全是温妙然。
全部出自段知影之手。
最早的时间,标注于近十年前。
最晚的时间,定格于画面主角殒命之前。
漆黑的眉眼。白嫩的皮肤。
垂下的眼睫。出汗的脖颈。
饱满的唇珠。明媚的笑脸。
一笔一划,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数百面,都是被段知影封存的爱意。
只要温妙然走进这间屋子。
只要进来……
就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以及,段知影在什么时候,就开始将温妙然的样貌临摹,将心动落于纸上€€€€
几乎,就在他和他初识的第一天。
至今十年。
心动的三年,以及心死的七年。
段知影走进屋中,被温妙然的画像包围。
他只觉浑身刺痛,只觉血液流失,被“爱人”包围、注视,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