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夸这孩子有天赋,长大后一定很会说话。
这天赋也成了双刃剑,让段礼颜在年幼时期,建立起对语言偏颇的印象:
能被听见的、得到响应的语言,才是有效的。
否则,语言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大概两岁不到的时候,段礼颜发过一次高烧。
这个年纪的婴孩正是脆弱的时候,被病毒侵扰处理不当,甚至容易殃及性命。
这也正是当时年仅两岁的段礼颜唯一的感受:
要死了。
才出生没多久,就已经要死了。
他的身体火烧火燎,太阳穴中间有针穿来穿去,疼得他蜷缩起小小的身体,想哭都挤不出眼泪,因为身体内的水分在被高温蒸发。
他记得床边总有个女人,不是大家常在他面前唤的“妈妈”,但会定时定点给他喂预存的母乳、换尿布,偶尔也会用彩色玩具在他眼前晃。
但大多数时候,他都看不见她,只有他哭得很大声时,那个女人才会从不知哪个地方跑来,照顾他。
他从喉咙里挤出呀呀的叫声,但声音太虚弱,只能在这间房间里流窜。
……甚至强不过房间外电子设备外放视频的嬉笑声。
求生的本能,他继续发出声音,嬉笑声的来源处一定有人,只要他的声音能被听见,就会有人来救他。
“妈妈……呜呜……妈妈……”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又弱又哑。
他的声音没被听见,失去了意义。
他的声音,救不了他的命。
他听见遥远的嬉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
嗡€€€€
像是高温将大脑内的某根弦崩断。
这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他晕了过去。
再有意识时,周围是一片混乱噪音。
他勉强睁开眼,看见床边是那位大家称其为“妈妈”的女人。
妈妈正在大发脾气,对着那个他常见的照顾自己的女人。
照顾的女人低着头,一边鞠躬一边承受着怒火,妈妈对着女人怒目而视,手指指着床上他的方向,嘴唇快速开合,表情愤怒,但眼里却蓄着泪。
看到妈妈的眼泪,他心生一种共鸣,这共鸣让他觉得冷,同时也觉得暖。
他也哭起来。
后来,他再也没看见过之前照顾自己的那个女人,取而代之的,妈妈留下来,照顾了他很长很长时间。
他喜欢妈妈,他喜欢和妈妈在一起。
和妈妈在一起是安全的,是快乐的,是会让他感到完整的。
只是,和自己在一起的妈妈,似乎并不快乐。
这段日子的记忆是模糊的,他只能记得,妈妈总走来走去,接着电话,皱着眉头,时不时往他的方向看。
当与他对视的时候,妈妈就会温柔地笑起来。妈妈笑起来很漂亮,会让他内心触动,为之由衷地喜悦。
后来,来了一个新的照顾他的女人。这次的女人很温柔很细心,会一直守在他床边,会对他每一个声音都及时给出响应。
他很快对这个女人建立起安全感,产生了依赖。取而代之的,妈妈就不那么经常出现在他身边了。
不过,好消息是,妈妈似乎又快乐了起来。
偶尔他再见到妈妈,妈妈总是笑盈盈的,不管是接电话时,还是和别人说话时。
妈妈的快乐,覆盖了他见不到妈妈时的想念,也令他快乐。
婴儿早期存在全能自恋时期,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认为自己想要的都能得到,否则就会自我毁灭式的大哭,直到欲望被满足,或是猛然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和渺小,逐渐舍弃自己的欲望。
段礼颜就是在这过程中,早早地领悟到了世事难两全的道理:
和他在一起的妈妈不快乐,他想妈妈,但也不想妈妈不快乐。
和他分开的妈妈快乐,他不想和妈妈分开,但也想妈妈快乐。
年幼的他还不懂道理,但内心已经在尝试找一个平衡:
把“我”缩小,缩到无限小。
不要有想法,不要有妄念。
只要我不“想”,妈妈的快乐就不存在矛盾。
哪怕我不小心“想”了,也没关系。
只要,我不说。
段礼颜长大了,记忆开始更加清晰。
他开始习惯于被周围的大人们评价为“内秀寡言的孩子”,开始习惯于安静坐在角落,尽量不开口说话。
但,还不至于完全不说话。
当有人靠近,问他问题时,他还是会乖乖地开口。
因为有人期待他的回答,便意味着有人期待他说话。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想法产生了转变呢?
段礼颜记得,好像是三岁时的一个雷雨夜。
窗外的雷鸣将孩童从睡梦中震惊,他猛然坐起,在房间内温馨的小夜灯照射下,看到墙面上映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他还惺忪着,依稀想起刚上的幼儿园开始教绘本,绘本经常出现小朋友听故事的画面,画面里,爸爸妈妈都在身边。
仿佛爸爸妈妈陪着小朋友,是一种常态。
他想:那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陪着呢?
轰隆隆€€€€
就在这时,雷声又在窗外炸开,吓得他身体一哆嗦。
他屏住呼吸看向窗外,只见阴沉的天幕像童话中恶魔施的咒,让他害怕。
接着,阴云间有电光如蛇劈闪,仿佛要撕开那云幕,让被封印的怪物冲出来,他颤抖着呜咽着,却在这时,又听见了那闪电后紧随的雷声。
嗡隆隆€€€€
一如那怪物现形前的咆哮。
威慑着整个世界。
段礼颜陷入巨大的恐慌,他本能扭头,朝屋外呼唤:
“阿姨……阿姨……”
这是他第三位保姆,接替第二位刚怀孕的保姆。
他习惯了别离。
好在新阿姨也很负责,对他寸步不离,只是年纪比较大,体力总跟不上。
现在这个时间点,阿姨大概率已经睡了。
尤其窗外雷声轰鸣,阿姨应该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其实可以用电话手表联系阿姨,但他没有这么做。
甚至,阿姨没听见他的声音时,他心生一种不自知的窃喜:
我有借口做一个麻烦的小孩了。
段礼颜掀了被子下了床,顾不上穿鞋,打着赤脚就跑出自己的套间,要去对面找爸爸妈妈。
可来到衔接套间的长廊上,他看到对面的空间黑漆漆的,没有半分光亮。
他猛然想起,前两天妈妈就出远门了,昨天爸爸也没说会回家。
对面是空的。
没有住人的房间,分明该是静悄悄的。
但段礼颜却好像能听到栖息其中的怪物的呼吸声,呼哧呼哧地,很凶猛,不知何时就可能从黑暗中跳出来,轻易吞掉他。
轰隆隆€€€€
恰好这时,窗外又有电光闪动,照得走廊阴惨惨地闪光。
他被吓得尖叫一声,小孩幼弱的声音被紧随其后的雷声恰好吞没。
段礼颜真的感觉自己被吃掉了。
视线、声音、脑子、心情。
全都被吃掉了。
他捂着耳朵闭着眼跑回床上,蜷缩着躲进被子里。
他不敢再出声,怕那雷声又来吞没他。
他更怕就算自己的声音被人听见了,也没人愿意响应他。
他就这样睁着眼睛,在被窝里瑟缩着,直到身体恢复平静。
可他感觉,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大抵是黎明时分,他眼见床头用于联络的儿童手表屏幕闪动,应当是有人打电话,但他居然没动,只安静注视手表到它自动熄屏。
不多时,房间里传来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很快,阿姨熟悉的气味传到段礼颜鼻尖。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动不了。
从轮廓判断被窝里的一小团应该睡得安稳,阿姨没有妄动,又轻手轻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