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霎时吹了阵风过来,比早几日的寒风要温柔得多,卫衔雪也不知怎的,心里还琢磨了方才江褚寒说了什么。
这风扑到脸上,耳边像是骤然明晰,原来方才江褚寒说的是:“卫衔雪,你我……”
“……来日再会。”
*
日夜轮转,又起寒霜,已是夜里。
乌宁殿冷清,晚上若不点灯,像座废宅,卫衔雪换过衣服,白色的里衣宽松地挂在身上,他又系了大氅,雪白色的绒毛笼了肩头。
他手里提着盏烛火,踩着地板出了屋檐,外头隐隐有些月色。
外面似乎看到他来,传出了些许动静,一个声音有些颤:“殿下……”
卫衔雪的脸好似烛火也照不暖,他停在屋檐,不着情绪问:“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
月色半遮半掩,显得外头更是清冷,北川孤身一人跪在外面,整个人有些瑟瑟发抖,他从卫衔雪黄昏回来,就一个人跪了,一直到了如今夜色已深。
卫衔雪并没有喊他跪,他回来的时候满身疲倦,只从屋檐进去,再也没有出来。
“殿下恕罪。”北川抱着手臂,恳切地抬着头,“今日,今日奴才差点酿成大祸。”
北川是当真拿走了御膳房的青莲酥,这事若是被褚黎拿到,今日他们两人都逃不出祸端。
但卫衔雪盯着他看了会儿,叹了口气:“今日之事,就当过去了。”
北川有些惊诧,“殿下……”
卫衔雪走出屋檐,细长的人影往外延伸,“你今日主动为我求情,我怎么会怪你。”
北川仰视着他,有些结舌,“奴才昨日不该拿……不该去御膳房拿……拿那糕点……”
卫衔雪站在他身前摇了摇头,“想来你也不认识三殿下爱吃的糕点,既是已经错拿,无须再争辩这事了。”
“反倒是我……”卫衔雪伸出手覆上北川的肩,“我那日偶然见过三殿下,同他本就有些纠葛,他若想要为难也无需你是不是真的拿了,我是昨夜辗转难眠,才想到去做些糕点解乏,不想没有告诉你,让你误会了。”
“是,是这样吗?”北川愕然地抬着头。
卫衔雪搭着北川的手臂要扶起他,“你先起来。”
北川全身都冷,接着就站起来了,他个头比卫衔雪还要高,搓着手有些后悔今日跪了。
卫衔雪看他倒要仰头,那烛火照在了北川脸上,他其实心中了然北川在想什么,北川接了明皇后的旨,是想要卫衔雪在梁国也过不上好日子,最好毁了名声,一辈子也回不去燕国。
北川前几日殷勤,取了卫衔雪的信任,他一个十二岁的稚子孤身在外,哪里肯把罪都丢给身边侍从,这糕点被北川拿了,不管是不是卫衔雪的意思,最后都是要怪到他身上去,而北川装装可怜表表衷心,没准还能全身而退。
毕竟一向软弱的卫衔雪没什么心眼。
但今日的事发生在北川意料之外了,卫衔雪拦着他认罪,他便想来褚黎发现糕点之后会更生气,可卫衔雪竟然不声不响地换了糕点€€€€这不像逆来顺受的四殿下能做出来的事。
北川头一回觉得卫衔雪陌生,但他回想这几日卫衔雪过得那般淡薄,或许这个小殿下并非就是传言里那般软弱可欺,他如今是还没把卫衔雪的名声毁了,好像还先把自己给暴露了。
所以卫衔雪一回来,北川就往外面跪了,至少试探一下卫衔雪是不是真的满腹心机。
北川从黄昏跪到夜里,卫衔雪连个眼神也没给他,北川其实有些害怕,但在方才,卫衔雪在大夜里扶他起来,跟他说今日的误会,然后轻飘飘就把这事揭过去了。
北川才觉得他今日像是白跪,他仔细想来,就算卫衔雪多有心机,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哪里能想这么多呢?
他最多不过今日运气,躲过了这次而已。
北川搓了搓手,说话声音还在打颤,“那奴才也是差点害惨了殿下。”他刻意地耷拉着头,“殿下今后可莫要……”
“你不用放在心上。”卫衔雪垂下眼,撤离烛火,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你我同在梁国,互为倚仗,若为些小事失了彼此信任,往后可就真的只能仰人鼻息过活了。”
“你说对吗?”卫衔雪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将烛火递到了北川手里。
北川握着烛火,那丁点的火星竟也暖了下他的手,他忽然愣了,居然想了卫衔雪方才说的话,他来大梁这几日,连冬天都与燕国不一样,这寒夜冻得彻骨。
这一晃神北川还想说什么,就见卫衔雪已经转身,重新往屋里去了。
卫衔雪没再回头,他方才说的话想必北川也不过当耳旁风,毕竟从前对他那般好,也只被他从背后捅了刀子,今日让他跪了几个时辰也算是罚了,他如今这个良善质子的模样还得做下去,北川的性命,他还另有安排。
这冬日可真冷啊,卫衔雪站在屋子里,从头到脚都觉得冷,但他摸了摸揣在怀里的一个东西,拿在手里看了眼,是那块他从江褚寒身上顺走的玉佩。
那日入宫之后,他想当掉换钱也没机会了,但他发现江世子家底雄厚,随身的玉佩触之生温,一块石头,竟然是暖的。
卫衔雪干脆揣着,他沉着眉想:来日再会吗?
第15章 :先生
大梁冬日漫长,雪停不消几日,又一场场的寒雨下了下来,将整个京城都罩在凛冽寒霜里。
这日夜里下雨,漆黑的天像是被无形地捅了窟窿,哗哗地往人间倾泄着雨水,乌宁殿的牌匾被洗得有些发亮,一顶纸伞停在了屋檐下边。
那打伞的人略微倾了倾伞,往那牌匾和屋檐望了一眼,一会儿的功夫他胸口官袍上的补图已经淋湿了一半,他也不在乎,垂首就进了屋檐。
自那日宴会,乌宁殿就鲜少有人踏及了,雨夜屋里没有点灯,里头更像座无人居住的废殿,被雨声惊扰得带了些森然。
来的那人在门口收了伞, 他将伞把抵在门边,轻轻推开了房门。
呼啸的风雨立刻从狭窄的门口涌了进去,那人进了门,立刻又把房门关上了,随后转身往屋子里环视了一周,这乌宁殿里实在简朴,那人不过扫了大概,就把视线落在了卫衔雪的床榻处。
卫衔雪还躺在床上,他没被这登堂入室吵醒,只在这动静里稍微蜷缩了下背。
那人直接走到了卫衔雪的床榻前,低头看他的模样。
卫衔雪这些日子在屋里养伤,许是不见天日,他脸上好似又白了几分,嘴唇却伴着伤口愈合添了血色,让他露了几分唇红齿白的端倪。
可此刻卫衔雪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他眉头紧皱,额角的冷汗几乎要流进发缝,他手指无意识掐紧了,整个人都蜷缩进被子里,还微微地发着抖。
那床边的人目光沉沉,眼睛能穿透黑暗似的,他竟然对着卫衔雪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他微微倾身,挽起了自己湿漉漉的衣袖,用只手覆上了卫衔雪的眉头,好似要给他拨去阴霾。
“你受苦了。”那个人声音低沉,像是带了一丝语涩,在他卫衔雪耳边轻轻喊:“小殿下。”
卫衔雪没听到这声音,他还做着梦,同这些时日一样深陷进梦魇里。
从前的卫衔雪就反复做着一个惊扰他多年的噩梦,直到他后来进了侯府,才渐渐逃离,可这具身体方才经历了从燕国到大梁的一路曲折,肉体带着的深刻记忆让他不得不重新面对那个梦魇。
梦里的他回到了蕲州€€€€蕲州破城,上头飘荡着无数的恶灵。
当初卫衔雪是在深宫里知道燕军败了,明皇后拿着一纸圣旨告诉他,要他去梁国当质子。
可没有人告诉他,燕军屠了整个蕲州。
他在蕲州城外被交给了梁军,乌压压的军队看着他一个人从城门里出来,他孤零零地走在大军面前,周遭的怒气与仇恨仿佛要把他吞没。
他踏入梁国的领地,立马就有人拖着锁链过来,他一个无辜的稚子被绑了满身的枷锁,拖着进了蕲州城。
燕军战败,依照许诺在蕲州城门处立了一个万民碑,上面用鲜红的字迹写了死在蕲州的每一个百姓与将士的名字,卫衔雪看见那些名字,就好像看见有无数冤魂张着血盆大口在看他,看着他被狼狈地拖进蕲州城。
蕲州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卫衔雪见到眼前的惨况,才知道燕军入城的时候砍杀了里面的每一个人,然后又放了一场大火,把所有的房舍屋瓦都与血肉烧成一块,如今的蕲州已经只剩了一片翻不出骸骨的焦炭。
他是第一回见到这样的地狱,可接着就有人扯过他身上的锁链,粗暴地把他套在马后,有人驱赶着战马,硬生生拖着他走遍这城里每条废墟一样的街道。
他不知道自己摔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吃了多少泥巴,那泥土里都是血腥味,仿佛曾经浸染过无数人的鲜血,他呕得整个喉间鼻腔全是腥甜,可没有人停下来放过他。
好像是他杀了这城里的百姓。
卫衔雪虚弱地在坟地里发抖,周围无数人都在唾骂他,他思绪迷蒙,他好像看见一场大火向他袭来,火苗卷过了城里的生灵,又要来吞没他的性命,他被无情地灼烧着,无数的声音从谩骂变成了喊冤的呐喊,一句一句撕扯着他的理智,似乎是要逼着他承认,是他夺走了这城里上万人的性命。
这罪像是只能由他偿了。
卫衔雪往后的数年,都要被这场噩梦笼罩,他不敢回忆起蕲州,只要想起那满城的废墟,就像是有无数的冤魂要来索他的性命,他在蕲州受了很重的伤,那些将士怕他死了,等到他身上伤好了些才把他交给了镇宁侯江辞。
卫衔雪第一次看到江侯爷的时候,竟然从这个疆场将军眼里看到了怜悯,那时的他只会想:他是在可怜他的罪吗?
卫衔雪觉得自己身上的罪已经洗不清了,因而从前他跟着江褚寒进京,他身在大梁,小心谨慎地做了质子,旁人如何待他他都忍了,他只想稍微安心的活下去,可他那样谨小慎微地过了一生,还是没有求来所谓的自在。
这个梦卫衔雪做了太多次了,他一日又一日地与梦魇争斗着,那些他不曾在意的嗤笑在暗夜里会变得重新明晰起来,附骨之疽般往他记忆里填充进去,他只能半夜醒来,又捏着手心将噩梦勾起的恐惧与忧虑塞回五脏六腑。
可如他站在这场噩梦面前,他看着满城的荒芜和其中数不尽的冤魂,他拼死挣扎出一线清明:这些罪真的要他来尝吗?
他与这些冤魂的区别到底在哪里……
雨夜里终于响起了一声惊雷,雪亮的闪电划过森然的天空,把乌云都撕开了口子,雷鸣从中奔腾出来,炸响了整个天际。
卫衔雪倏然挣开了眼。
伴着雷鸣,他的心跳声仿佛要从嘴里跳出来,梦里的场景还在脑海里不停轮回,他惊魂未定,紧攥的手几乎要掐出血,他忍痛闭上眼,生生将恐惧与怨恨压了回去。
天上的雷又响了,一道闪电横空划过,整个大地都忽然明亮了一刻。
卫衔雪压回了思绪,才重新把眼睛睁开,他恰好地与那骤然明晰的世界对了个眼,可他瞳孔突然一震:他好像看见床前站了个人……
夜里睁眼看见床前有人实在太过惊悚了,可那一霎间见到那人的脸,卫衔雪瞬间觉得有什么撞进了他苦苦掩藏的软肋里。
“先……”卫衔雪几乎是弹坐起来,房间里又黑了,他那一句轻轻的呢喃在雨夜里被吞噬了干净:“先生……”
是幻觉吗?
卫衔雪竟然在刚才电闪雷鸣之际看到了他先生的脸。
这夜里实在太黑了,卫衔雪赶紧摸着床头找火折子,从前身在大梁,卫衔雪并无亲长,唯有一个被永宴皇帝随意指给他的先生教他识文,先生官职低微,可待他很好,甚至用他的一生替卫衔雪清扫来路。
卫衔雪呼吸都有些乱了,紧接着他就听见那暗夜里传来一声:“下官扰了殿下安眠。”
卫衔雪攥住火折子的手一紧,真的是他……尹钲之。
“殿下莫怕。”尹钲之猜着卫衔雪的反应,他在黑暗的屋子里往地上跪了,“下官尹钲之,时任崇文馆校书,今夜叨扰,是,是陛下让我来的。”
卫衔雪下意识在床上跪坐下来,依着从前的记忆,尹钲之做他的先生是晚些时候的事,所以他今夜突然见到先生,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他在暗处朝尹钲之叩了个头,“大人深夜拜访,是,是陛下的意思?”
“本来是不便夜里来的,可临近年关,书馆里的文书积成堆了,白日里抽不出空,今夜领旨留宿宫里,就得了陛下召见,旨意突然,只好这个时辰来打扰。”
尹钲之先掏出火折子,他吹了下,冒起的火星子一亮,露出了他的脸,尹钲之的脸带了沧桑,约莫已经四旬往后了,他下巴留了胡子,像是放在文官人堆里找不出的模样。
从前听闻陛下给质子指了先生,旁人都嗤之以鼻,一个崇文馆的校书,九品都攀不上,一看就知道是胡乱敷衍他的。
尹钲之冲卫衔雪笑了下,眉眼有些慈爱,“吓到殿下了,可否容下官把烛火点上。”
卫衔雪如今比前世还要懵,他愕然地应了一声,跟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屋子里点了烛火,那尹钲之一边挑着灯烛,一边有些感慨地摇头,他回过身来看瘦小的卫衔雪,沉重道:“殿下受苦了。”
乌宁殿里烛火不多,那灯芯几乎都要见底了,所以卫衔雪晚上几乎不点灯,他从床上下来,披了衣服,站在那儿与尹钲之相对。
卫衔雪有些拘束地低着头,“大人多礼了,‘殿下’一言,如今是担不起了。”
尹钲之还穿着身官服,他揖起手,“殿下天潢贵胄,如今……”他停顿了道:“罢了,那下官同旁人一样,先暂且称殿下一句卫公子。”
卫衔雪想过去扶他,又不知合不合适,他原地道:“不知今夜大人到访是有何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