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15章

江褚寒身上的外袍累赘,站在雪里已经脱了,他孑然地握着冷刀,身上的慵懒好似一时扫除了,起手式一起,直截了当地冲江辞一刀砍了过去。

江侯爷长枪一扬,挑着那刀就擦出了火星,两人身影一错,瞬间就过了几招。

江褚寒天生的力气大,他从江侯爷手里走过,竟然没见了败势,但他半点也不敢松懈,长枪从他身侧刺过,差点擦了胳膊,他偏身一轮,对着江辞又是一刀。

枪尾顶过锋刃,江侯爷似乎在对战里笑了一声,“你这一招,是跟鸦青学的?”

江褚寒盯着身影没有回话,他平日练刀都是避开人的,能和他交手的只有鸦青,江褚寒回忆着刀法,追着父亲的动作,江侯爷久不归来,江褚寒长到这个年岁,不想再在父亲面前丢了颜面。

他拆解动作,眼前一空,立刻撞着父亲的枪就进了一步。

可他这一步往前,江辞的动作一转,凌厉的半圆在半空里划过,他胳膊撤了些,错开刀锋的枪尖正正扫了下江褚寒的衣领,江辞摇了摇头。

江褚寒太着急了,江辞枪花一舞,退步间点道:“正面向前,护不好胸膛,就是把生门交给别人。”

江世子下意识咬了下牙,他挥着刀顿了片刻,又一步追了上去,偏偏江辞像是等了他,那一枪横着撂过,与刀刃撞上,江褚寒的手劲太干脆,长枪转过一挑,他脚下就飘了一瞬,一瞬的功夫交给江侯爷,他枪杆一挥,毫不留情地一杆打在江褚寒的腿上。

江褚寒闷哼了声,吃痛间半边膝盖跪了地。

膝盖上的凉意立刻往全身蔓延,江褚寒抬头望向父亲怔了一瞬。

江辞把枪立在地上,他同儿子对视,“万般凶险,你没有把握就追上来,只会失得更多。”

江褚寒握刀的手攥了攥,微微听出江辞嘴里话中有话,他思忖了会儿,另一只膝盖也跪了下来,“可是刀剑到了身侧,我脖子都感觉到了寒意,也还要一退再退吗?”

江侯爷摇了摇头,他一枪划过,差点扫断江褚寒的发丝,“你若不退,方才那一枪我不收手,断的就是你的脖子。”

江褚寒衣襟单薄,被雪冻得清醒,“退避锋芒,伺机而动……”

他心里有些杂乱,“我知道父亲的意思是伺机而动,可这些年父亲受的委屈……”

江褚寒别过头,他觉得这些年镇宁侯府已经够委曲求全了,他心甘情愿做了这么多年的纨绔世子,有朝一日江辞不再执掌兵权,这一脉就只是沾了皇族血脉的旁支亲眷,江家这么多年的将门传承,就在此断在他的手里。

可就是这样,还有人要在战事当前给镇宁侯使绊子。

江褚寒有些自嘲,“就连那个卫衔雪都能看出朝中有人忌惮侯府,我除了为父亲不值……”

他自问:“又能做什么呢?”

镇宁侯府的大旗高扬在绛京城的顶上,明面上人人仰望,后面却不知有多少人在觊觎,江褚寒就在这觊觎里过了整整十六年。

镇宁侯喉间一哽,他伸了伸手,“褚寒……”

江褚寒却长舒了口气,接着竟往地上磕了个头,他心里波澜壮阔地闪过了无限恨意,可这么多年都忍了,一场风雪刮来,江褚寒冷静地将恨意凝固,生生压着不忿藏进了心间。

父亲说得对,他若是没有把握,贸然向前只会丢了性命。

“是我……”他喉间微涩,“是我这些时日糊涂了。”

江侯爷定在那儿,眼中有些不忍,他仿佛比面对敌军还要踌躇不决。

他觉得自己是亏欠褚寒的,这些年他一个人呆在京城,半大的孩子看着母亲离世,还要强迫自己收起锋芒,在勾心斗角里露出自己最软弱的欲望,明明江褚寒出生时就天赋异禀,上天的馈赠让他这辈子就该是力挽狂澜的将才。

江辞伸出手抚过江褚寒的头顶,“陛下登基七年,朝廷也该定下来了,朝中那些人你要是想出手收拾,只要我还能兜得住,就不拦你,你……”

他的声音透过风雪,“你母亲也不想你把仇怨都咽进肚子里。”

他的母亲……江褚寒不免回忆,但他对长公主的记忆清晰又模糊€€€€

若非看着画像,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母亲的容貌了,他只记得当初母亲病重,从前拿着一杆长枪遍扫禁军的长公主用干枯的手抚过了幼子的发顶,对他说忘掉那一天的旧事,今后呆在京城不提往日,让他安稳地活下去。

可江褚寒忘不掉那日的事€€€€长公主当年圣眷正隆,人人以为她是没有福气享这后世尊荣才忽然病重,江褚寒却是亲眼看见有人给他母亲下毒。

三岁的幼子同人游戏,捉迷藏时躲进母亲房中床下,却看见有人蒙面偷偷进来,将毒下在了长公主的茶水中。

但那时的江褚寒不知道那是下毒,他睁眼看着屋里藏的暗卫和那蒙面人缠斗,两人互相捅了刀子,蒙面人面前的衣服破了,被一刀捅了胸口,而那暗卫被刺了心脏,喉咙里呜声响了许久,才躺在地上丢了性命。

江褚寒躲在床下,就看着流动的鲜血从衣服里冒出来,那暗卫嘴唇翕动,用分明的嘴型告诉他“快走”,可江褚寒全身都僵了,他害怕地捂着嘴,不敢发出声音,连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他只在盯着那个蒙面人的时候看见了他裸露的胸口,那人胸口上露出一个印记,像是什么猛兽,又像图腾,江褚寒只看了一眼,就被遮了过去。

之后的事情江褚寒就不记得了,他似乎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屋子里的暗卫被处理了干净,他的母亲……

长公主自那日起久病不治,御医也诊不出毒来,江褚寒哭着把那件事情告诉母亲,可母亲只艰难地把手指放在唇上,告诉他噤声。

相似的事情又在几年之后,长公主病逝了,江褚寒遇到了刺杀,那次的刺杀没能成功,只是那日之后,江褚寒就大病了一场,自此之后得了“心疾”。

江世子等到懂事,才将这事完整地串了一串,他不知道多少次怪过自己没用,那日他若是能胆大一些,等到蒙面人离开将事情告诉母亲,或是能早些醒来将事情托出……

可他没有,往后京城里的每一日江褚寒都觉得厌倦烦闷。

到如今事情过去已经十多年了,没有定论的事悬在他的头上,他却鹌鹑一样在京城了呆了许多年。

想起往日江褚寒心里冷得厉害,冰冷的雪一点点落在他的身上,铺天盖地的寒风也没能麻木他的感官,江辞要拉他起来,江褚寒却没动。

他没法原谅自己,他往冰冷的空气里呼出一口热气,“父……”

但江褚寒忽然眉头一蹙,他感觉心里剧烈地跳了一下,仿佛有什么突破他血液,上涌到了他的脑海里,翻滚着脑中混乱的记忆,他耳边都翁了一声。

接着他听到了江辞焦急呼喊的声音,“褚寒€€€€”

江辞眼里的江褚寒突然脱力,忽然就往前倒了下去,江侯爷急得长枪也丢了,赶紧过去接住了他。

江褚寒只觉得他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中间隔了风雪的呼啸。

他在雪地里晕了过去。

……

*

卫衔雪瞧了外面大雪,回身将窗子关了。

他坐在铜镜面前拆了身上的纱布。

日子过得不知今夕,身上的伤却总归是一日日好起来了,这伤他养了一整个冬日。

伤痕日渐消退,仿佛那些从燕国到大梁路上所受的折辱也能从记忆里远去,卫衔雪将衣襟拉下了些,他往镜子里看了看,他的后背上伤疤已经没了,消瘦的脊梁骨上什么也没留下。

但他其实永远也忘不了这个冬日。

……

第18章 :使臣(812修)基本

三年后。

时年永宴九年,临近秋分,连日的暑气却还没消,午后日头横在正中,空气里泛着燥热。

御书房外。

“卫公子……”一个小太监摸了摸额头上的薄汗,捉着袖子回头了一眼,“现在的确不是好时辰。”

他侧身挡了挡,“您也看见了,现如今二殿下同三殿下都在御书房,陛下确实是不得空见您。”

日头有些毒,卫衔雪在御书房外等了快一个时辰了,他穿得素净,不像宫里的贵人,今日他站在这儿是想求见永宴皇帝,可没人替他通传,只有御前一个叫启礼的小太监过来劝他回去。

卫衔雪手里捧着个精心扎的袋子,里头不知放了什么,他摇了摇头,“公公好心我知晓,可今日……”

他眉眼和顺,这几年愈发生得模样温良了,说起话来轻言细语:“今日实在是想要面见陛下,可否麻烦启礼公公代为通传一声。”

“这……”启礼长得白净斯文,虽是洪信一手带出来的,平日里却少拿狗眼看人,他微微叹气,“卫公子是为那燕国使臣的事来的吧?”

早几日燕国使臣要来大梁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自从当年卫衔雪作为质子入京,这还是燕国第一次派了人来,说是来送岁供,都是三年前的旧账了。

卫衔雪已经装了很久的不闻窗外事,如今也该到了知道的时候,他点了点头。

可当今陛下哪有空见这个无人在意的质子,启礼还想劝,又注意到卫衔雪的手上,“您这手上带的是什么?”

卫衔雪这才想到什么,“这是菊花。”

他轻轻松了袋上的绳子,露出个小孔来,里头的馥郁清香瞬间飘了出来,“听闻陛下素来喜欢菊花,多年得宫中庇佑,时至秋日,乌宁殿里种了许些秋菊,我拿来做了花茶,想来当做心意献给陛下。”

宫里从来不缺好东西,当今陛下喝的菊花向来都是贡品,启礼看了眼那袋子里有花有瓣的干菊,心里犹豫了半晌要不要落他的期望,但他还是笑了笑,“卫公子心巧,这菊花倒是好看。”

卫衔雪身无长物,身上的确只能拿出这点东西,他低着头又将结口系上,“那公公……”

“那这样吧。”启礼有些无奈道:“看着时辰,午后陛下还要午休,怕是也不得空,卫公子身子虚,在这太阳底下晒着也不是办法,奴才今日就先替卫公子把这菊花呈上去,陛下知晓了心意,自然就愿意见您了。”

卫衔雪脸上惊喜,他将菊花捧出去,“那就有劳公公。”

启礼接了,“卫公子客气。”

随后卫衔雪朝御书房的方向拜了个礼,但他又向启礼拜了一道,惹得小公公惊吓似地拜了回去,卫衔雪托住他:“启礼公公心善,来日必然有所回报。”

启礼当他客气,“托卫公子吉言。”

卫衔雪恭谨地垂了下头,“我知晓这些年为何麻烦少了,也是该道谢的。”

启礼有些发怔,却见卫衔雪已经转身离开。

乌宁殿路远,卫衔雪午后才回了屋。

他先生尹钲之已经在殿内候着他了,尹钲之备了棋盘,他摆了早几日的残局,正琢磨着局势。

卫衔雪规矩地过去行了礼,等先生应了他才起来。

这三年先生教了他良多,卫衔雪早知前世耽误,如今心里有了打算,一日日学得精细。

“今日未曾见到陛下,也不知道此事能不能成。”卫衔雪摸了棋子,“先生觉得我还能出宫吗?”

“这牢笼困你多日,阿雪。”尹钲之给他倒了杯水,“你也不必急在一时。”

卫衔雪受用地接了杯子,他喝了一口,“是……”

眼前的棋盘错综复杂,卫衔雪只好将急迫咽下去,“不知先生今日要教什么?”

尹钲之捋了胡须,“你长久地呆在后宫,不知道你对前朝了解多少。”

“前朝……”卫衔雪缓缓顺了口气,这些年他呆在深宫,连来往的宫女太监都很少搭理他,他出不去,前朝的事只能靠着从前的回忆琢磨出一点。

卫衔雪思忖道:“如今陛下正值壮年,想来无论朝堂如何派系林立,总归还难以趋如何压倒之势,就算波涛涌动,也不会真的浮到明面上。”

尹钲之示意卫衔雪落子,“派系林立,阿雪,如果让你选,你会选谁呢?”

卫衔雪谨慎地放了粒棋子在中间,“我若不是卫衔雪,必然想要攀上余太师,余家出了皇后,又有个三皇子天潢贵胄,来日的权势必然更甚。”

“但是可惜。”卫衔雪摇了头,“三殿下看不上我。”

尹钲之观着他那一步,卫衔雪想起从前被褚黎找上麻烦,不禁自嘲地笑了下,“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想出宫,但若是孤身一人,哪怕权力捧到我面前,也是顷刻颠覆的事,偌大的绛京城,少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尹钲之继续下了,“那二殿下呢?二殿下如今虽寂寂无名,却有礼贤下士之心,如今宫中皇子不多,谁就知道他今后没有一飞冲天的机遇呢?”

卫衔雪不知觉摸着棋盘敲了下,“二殿下……我看不透他,也不知……”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