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尘的声音轻松,他抬刀把人推了出去,“殿下稍待,这就把人拿下给你玩玩。”
屋里重新点亮,刀兵相接正以声并不明晰的惨叫收了尾,降尘一刀挑了刺客的手腕,将他的刀也踢了出去,接着把刀一横,警告似地搭在了他的脖间,“别动。”
明晃晃的烛火下,一个人身量不高,像个半大的孩子,拿刀的动作却带着些匪气,他换下了燕国护卫的衣服,穿了身差不多的夜行服,一脚踩在刺客的胸口,拿着刀像是逼迫,他回过首来,脸还是个成年人的模样。
“殿下啊殿下,这么些年不见,一见你就要我找人麻烦。”降尘偏了偏头。
卫衔雪看着他,眼神和煦得像是暖阳,“我离开燕国三年,劳烦你替我守了最后三年的孝期,你若不来,我还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说这种话干什么。”降尘撇了撇嘴,“夫人于我有恩,我可向来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再说我这次过来,也是明皇陛下的意思。”降尘回头去看那刺客,“这人你要如何处置?”
卫衔雪走过去,俯身从那刺客腰间拆解下一块腰牌,灰色的石头上刻着一个“秦”字,卫衔雪端详了会儿,轻声叹了气,“如今燕梁两国的关系,我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需要挑拨的必要,你家主子是从何处打听的驿站的情况?”
若是两国关系和睦,卫衔雪也没必要把日子过成这样了。
那刺客垂眼看了身前的刀,“你不是燕国使臣,那他……”
降尘像不满他的话,直接一脚往他胸口踩了,“问你话就答,磨磨唧唧的等着受刑吗?”
刺客闷哼了声,他目光一凶,嘴角微微动了下,谁知降尘一巴掌就朝他脸上打了上去,那刺客的脸给打歪了,一行血从他嘴角流了下来,降尘俯身去看他的嘴,皱了皱眉,“得罪。”
他抬头冲卫衔雪不好意思地咧开嘴,“还以为他嘴里藏了药,原来没这么有志气。”
但他目光触及卫衔雪的手,腕口上的伤又流了血,“算了,伤了你是他活该,方才这一巴掌打轻了。”
卫衔雪不语,他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降尘,他觉得降尘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卫衔雪从出生的时候,降尘就跟着他母亲了,作为侍卫他可算是忠心不二,可卫衔雪并不只把他当侍卫,他记得母亲离世,卫衔雪一个人蹲在陵墓里哭,是降尘过来同他说,他愿意跟他一同守陵,但战前燕国必须要交出一个皇子,所以当初卫衔雪走了,剩下的路是降尘替他走的,等到三年过去,他又自请了燕明皇,跟着使臣的队伍来了梁国。
从前的降尘也是马不停蹄地来找他,事事都把他放在前面,可卫衔雪觉得自己对不住他,他稀里糊涂地跟了江褚寒,知晓真相后又想要离开,费劲心力替他扫除道路的不止有他的先生尹钲之,还有对他忠心不二的降尘。
“殿下……”降尘对着卫衔雪的目光“嘶”了一声,“您可别这么看着我了,你知道我吃的不是你这口的。”
“……”卫衔雪差点忘了,降尘是个不走寻常路的风流人物。
他咳了声,“燕国如今我暂且是回不去了,但梁国皇宫困我多时,今日想借由西秦刺客这条性命,去同梁国的皇帝换个机会。”
降尘攥了攥手,他眼神有些黯了,“殿下这些年,肯定受了很多苦。”
外头雨声淅沥,像是敲了下卫衔雪的心,他蹲下身,握着降尘的手挪开了些许那刺客脖间的短刀,他语气冷静:“我受的苦,今后都会讨回来的。”
降尘看卫衔雪,如今是看出不同来了。
那刺客刚刚是被打蒙了,这会才回过神来,“你是燕国质子……”
他接着冷笑,“梁国待你如何人尽皆知,你在梁国活得不如一条狗……”
“你闭嘴!”这话瞬间惹怒了降尘,他动手就要给那刺客一刀,可卫衔雪的手还握着他。
卫衔雪并未生气,还对那刺客淡淡笑了下,“如今的确处境艰难,所以才想拿你一命换些报酬。”
他目光从那刺客的喉间挪到眉眼,“你可以猜猜,我若是想要审你,你会吐出来些什么?”
那刺客喉间动了一下,“你是怎么知道……”
降尘脚下用力,狠狠踩了下他的胸口。
卫衔雪轻声道:“你让他问。”
刺客顺了口气,“如今问你如何知道我们打算也是徒劳,但你日子在梁国过得这么卑贱,怎么不考虑和我们西秦联手?”
卫衔雪捏着那枚西秦的腰牌,遗憾地摇了摇头,“这话你应该早些说才是,我就是再随波逐流,也记得你方才那刀对的是我的胸膛。”
“你……”刺客挣扎两下,“你以为梁国是真心要和谈吗?十年前西秦的使臣一样来过这个驿站……”
那人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被着雨夜里一声痛苦的喊叫打断了。
“啊€€€€”的一声甚至压过了雨声,一道响起的还有“砰”的窗子撞破的声音,混淆在大雨里突兀又刺耳。
卫衔雪惊诧地抬头,“这声音,是……张将军?”
降尘将那破窗和惨叫的声音收归耳底,他脸色一变,“遭了,张随怕是……”
卫衔雪脑子里已经将不好的打算都过了遍,但他今夜分明已经拦住了这个西秦的刺客,张随难道还会出什么事吗?
见到降尘摇头,卫衔雪立刻站起了身,“今夜为了抓这刺客我让下面的人都散出去了,就连梁国的守卫也没进来,万一张随真的……”
这担忧的功夫间动静已经传得远了,卫衔雪听到外头楼道上传出的脚步声,众人踩在木板上,淋了雨的楼道像是承受不了践踏的重量,“嘎吱”地响了个不停。
脚步声与交谈声混在一起,梁国与燕国的守卫一齐上楼来了,隔壁屋的门敲了几下,接着就给撞开了,“张将军,张将军€€€€”
降尘已经不用听了,“张随出事了,殿下……”
他话还没说完,隔壁的声音接踵而来,“快,快去禀告殿下!”
卫衔雪捏了下手心,他与降尘几乎都是同时道:“你先离开!”
这一眼对视两人都无奈地顿了下,卫衔雪先苦笑了:“我今日本就住在这里,此事和我又无干系,你先带着……”
但这一下卫衔雪突然想到什么,他视线一垂,就看见那刀下的刺客正低低地笑了,他侧脸的时候舔了下嘴角留下的血迹。
“降尘!”卫衔雪心里瞬间跳得飞快,可他这一声还未说完,那刀下的刺客忽然伸长脖子,对着降尘手里那短刀锋利的口上撞了上去,霎时间鲜血四溅开来,地上洒落的鲜血洇进地毯,显得殷红刺眼,那人很快就断了气。
卫衔雪满鼻子都是蔓延出去的血腥气。
第20章 :轮值(812修)调整
“这人……”降尘一手的血,他咬了下牙,“这人竟然是真有志气。”
卫衔雪语气一沉,“你先带着他离开。”
“殿下……”降尘觉得今日大意了,有些对不住卫衔雪,但殿下已经过来推了他一道。
“今日外面虽有我们的人,可梁国护卫肯定不愿承认这事是他们的干系,你和他留在这儿,必然要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卫衔雪有些懊恼,“可惜了今日这一道,难道西秦还派了旁人?”
卫衔雪一边想着,他快速地移步到了桌边,他从地上捡起了块方才打碎的杯盏,又拿了桌上的烛台。
“殿下……”降尘还未说什么,卫衔雪竟然直接用那杯盏的碎片从腕口处往手心一划,大滴的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那血滴在地上,与那刺客身上溅出的血混在一道,有些触目惊心的落了一地。
卫衔雪干脆地将灯盏摔在了地上,“哐”然一声灯盏碎了,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降尘没拦住他的动作,这会儿也不敢再多待了,他一手拎起那个断气的刺客,从窗子里跳了出去。
卫衔雪缓了口气,觉得手心有些疼。
他这屋里一黑,燕国的护卫围在门口不敢再等,立刻围过来将这房门也撞开了,外头的光线涌进来,有人焦急地喊了一句:“殿下€€€€”
屋子里静了片刻,卫衔雪在昏暗的屋子里,虚虚地说了一句:“我没事……”
有人重新提了灯笼过来,亮起的屋里有些狼狈,地上流的血触目惊心,杯子与灯盏都碎了,卫衔雪有些虚弱地坐在凳子上,正用帕子包着手上的伤口。
“殿下这是……”
卫衔雪先没说自己,他有些着急地起身,“方才我听见张将军那边,他如何了?”
一个燕国侍卫语气一沉,“张将军……张将军被人刺杀。”
那人怒目转身,冲着那一道赶过来的梁国护卫道:“此事你们梁国该给一个说法!”
驿站的护卫是虎贲营那边拨的,虎贲营在京中排不上号,管不了这事,但对外的脸面不能丢了,那带头的护卫上前一步,“我方才已经喊人去告知大理寺了。”
“今日的事情咱们都心知肚明,可不一定就怪得到我们头上。”那人的视线落在了卫衔雪身上,“卫公子,今日调拨护卫时,可是你的旨意要我们只管围在外面,里头的事情,你们还是自己掂量掂量,要如何分辩这事吧。”
那几个燕国的护卫也一道看了眼卫衔雪。
卫衔雪垂下眼,“本是体恤诸位下雨不便轮值,倒是我的不是了,那就等大理寺过来查验,我等自然愿意配合。”
他将手里的帕子又缠了一道:“方才被隔壁动静惊了,失手打碎了灯烛杯盏,只能再请驿站的人来点盏烛火。”
“这一夜,可还算长夜漫漫。”
*
夜色浓厚,大雨滂沱。
不一会儿,大理寺来了人,今日轮值的大理寺正听闻是驿站那边出事,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燕国使臣的事说大不大,毕竟从前的刺还留着,可两国的事情也算不得小事。
这轮值的大理寺正叫汪帆直,年岁不算小了,在官场摸爬滚打了多年,才到了这个位置,他查看了张随的尸体,又听了梁国护卫那边的说法,站在这案子面前有些左右为难。
虎贲营的护卫先甩了锅:“汪大人,今日这护卫安排可是那燕国的质子自己发了话的,罪过可不能落在咱们身上。”
燕国的护卫本是护了卫衔雪一圈,但听了他的吩咐暂且跟着下去问话了,可他们早已凶神恶煞地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这夜秋雨寒凉,汪帆直后背的衣服却没来由地湿了彻底。
他扶着额头没想明白今夜怎么就轮到他接这个烫手山芋,可他想到今夜轮值的顶头少卿大人是谁,心里才更是觉得天塌了一半。
汪帆直往手下那些个随从小吏看了一圈,“今夜轮值的少卿大人正在何处?”
下面的人望了外头哗啦的大雨,纷纷往后退了些,只留了一个年岁小的还没认清状况,他木讷答道:“似乎是在……回春阁……”
“……”汪帆直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他认了认跟前这个新来的小吏,朝他挥了挥手,“就你了,你去寻今夜轮值的少卿大人,将驿站的事情同他说清楚了。”
那小吏愣了会儿,才明白自己是接了倒霉差,却也只好领命抓着伞出了门。
这夜的雨如同瓢泼,绛京城入秋后就关了宵禁,这夜街上已经不见了行人。
天门大街上只有那倒霉的小吏一个人飞快地跑过去了,他打了伞,骤雨大滴地打在伞面上,周围都成了雨幕,他也不看路,直接一脚脚踩在泥坑里,几面都溅着寒雨,全身的衣服都要湿透了。
几乎跑了半个城,他才在城东拐了弯,晦暗的街道忽逢花明似的,几栋明亮高楼拔地而起,正正建在那护城河边,风雨之下犹有波光潋滟,倒映了楼上灯火通明的一番春景。
此处正是城东著名的烟花坊杨柳街。
这小吏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在一众秦楼楚馆里找着牌匾,最后才在白面脂粉里找着了那栋“回春阁”。
今夜大理寺轮值的少卿大人,还在着温柔乡里喝酒。
他在楼下徘徊了许久,终于还是迎着卖笑招揽进了阁去。
京中繁盛,近两年愈发奢靡,这条烟花柳巷就靠着世家大族那些个子弟捧起来了。
回春阁与旁的秦楼还不一样,不养娇软美娘,里头全是清一色的小倌,京城里不少人来凑过热闹,今日是有常客在二楼开了雅间。
尚书令娄尚书的幼子娄元旭喜好男风名声在外,连他尚书郎的爹都管不了,每每回春楼来了新人,这娄公子都是要来凑热闹的。
二楼雅间房门阖着,里头却是嗔笑阵阵,娄元旭怀里抱了两个,又有人替他端酒喂食,身前还跪了几个白面小倌,在那坐间像个快活神仙。
娄元旭喝了酒,脸上有些嫣红,他伸手往旁边那小倌衣襟里摸,本就松散的绳结立马散了下来,他往里头捏了一把,仰头朝对面“啧”了一声,“可惜啊,今日特意邀你过来,偏偏遇你不解风情。”
娄元旭并非一人寻欢,他对面坐了人,那人锦绣衣衫,坐得有些随意,他搭了半只脚在椅上,身子后仰着看人像是俯视,是个俊秀男子,他端着酒杯,不知喝了多少,带笑的眼角似是一等的风流模样。
但他只是喝酒,身侧没有旁人,像是泾渭分明地与对面隔开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