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情肯定是要上达天听的,投毒的情形可算明显,而且那酒本来要毒害的分明是洪信,若非卫衔雪喝了,现如今倒在这儿的就是陛下派来传旨的使臣,怎么大动干戈都不算过分。
但洪信不是个好糊弄的,方才被卫衔雪那一下吓得后怕,这会儿一想还是察觉出不对劲,他围着北川打量,“这人从前见过,他不是宫里人,应当是跟着卫公子从燕国来的。”
“可他一个燕国人……”洪信回身过来托了下鸦青的手,“怎的瞒着自家殿下做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许是……有人要陷害卫公子。”鸦青沉着眼,“此事尚待追究,不敢妄下定论,之后的事劳烦公公,鸦青且先告退。”
陷害……洪信甩了下拂尘,也暂且把怀疑压下了,他略微装了点笑在脸上,“世子那边……”
鸦青朝他拜了个礼,“世子方才念及人命关天,怠慢公公,洪公公若是还有什么要事,鸦青定代为转达。”
“鸦青大人这就说笑了。”洪信复了从前的模样,拈起袖口的帕子往额头擦了一下,“咱们做奴才的不过听个嘴,照做就是,今日出了事搅了宴会,交差还是个烫手的芋头,世子今日碰巧在场,这一茬怕是又得接过去了。”
“既有世子在场。”洪信示意两边跟上,退后有了离去的意思,“在此耽搁也是误事,咱家就先回宫。”
等送走了洪信,鸦青才往后院去找自家世子。
雪院赐给卫衔雪一人独居,并不是个很大的宅子,这一日装灯结彩地挂了绸布,反倒失了雪院之景的雅致。
但来的几个粗人没一个仔细看了的。
江世子对着那茂盛的海棠花树站着,半点看景致的心情也没有,屋里太医邱怀远诊治着情况,江褚寒没杵在里边碍事。
他心绪有些杂乱,卫衔雪这人怪得很,闯祸找麻烦的事情无师自通,怎么在宫里关了这么些年也学不会“老实”二字如何写,他像是只要是和自己碰上,什么伤痛灾祸都要降到头上€€€€其中几分算是意外江褚寒也说不清楚。
但今天的事情,绝对不是什么意外。
鸦青过来还未开口,江褚寒就生硬直接地开始吩咐,“几件事。”
他偏了下眼,“那个北川人可拿了?”
鸦青道:“人已经抓了。”
“人先关起了,别让人死了,还得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也别……”江褚寒敛了下眉,“也别交给刑部。”
这事情当着洪信和江褚寒的面出了,想来就算江褚寒没召唤,一会儿刑部的人自己闻着味儿就来了。
“去大理寺一趟。”江褚寒手里揪了片院子里的草叶,被他指甲截成了两半,他沉声道:“找汪帆直,让大理寺把这案子抢过去,弄明白始末之前,刑部别想把这事沾上。”
印象里刑部做的那些事,江褚寒可记得清清楚楚。
鸦青只领了旨,“是。”
“还有一事。”江褚寒似乎沉声呼了口气,他往后边的屋子望了眼,“卫衔雪这府里……”
他脸色一沉,“他这府里的下人都是怎么找的,宫里头派的除了眼线能有几个真心伺候的,原本的人全遣出去,从侯府里叫些侍卫家丁和丫鬟过来,今后就来这里伺候。”
“……”江褚寒又道:“丫鬟就别叫了。”
“是……”
时辰刚过了午后,这一日晨起就暖阳和煦,这会儿却不知何处飘来片云彩,短暂地遮了下太阳,午后无风,空气里有些发闷似的。
“鸦青。”江褚寒望着庭院,声音低了些,“那药……你当真换了吗?”
“世子明鉴。”这事当不得玩笑,鸦青揖起手,“绝如那日世子所言,换掉了北川手里的药。”
那夜江褚寒的头被凉风吹得清醒,他在满腔的气恼与欲望里分辨思绪,嘴里的血腥味淡得如同是从记忆里来的,卫衔雪的好几张脸都浮上了心头。
最终还是从那些清晰的梦境里找回几分以己度人的冷静,将其好好地放在卫衔雪身上量了一量。
江褚寒对着夜色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北川心里没安什么好心,你去把他手里的药换了,找些差不多的,没毒的就行。”
鸦青听了旨,前去将北川那日买的三钱三换成了无毒的药粉。
所以到了今日,江褚寒知道鸦青把药换了,他就是确信鸦青把药换了,才没拦着卫衔雪喝那杯酒,可他喝了那酒……
猜测在心底头晃荡,江褚寒虽是下不了定论,心里的烦闷已经横生出了满腔的枝叶,气得他现在就想找卫衔雪分辨明白。
四周没起风,树梢却忽然晃动了几下,本就波澜不平,这点涟漪挑得江世子心里愈发发了洪水,他拔过鸦青腰间的长刀,对着那树梢就横刀甩了过去。
刀身沉沉一声便是入木三分,谁人不认江世子一句天生神力,那树猛然地晃了一下,一大根树枝吱哑响了两声,接着就缓缓从那树梢上折断下来。
本是造景的树生生折了脖子,秃了一半,没了树叶掩盖,直接露出了那树梢上边趴的人€€€€降尘躲着那刀,偏着腰挂在树上,给人撞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世子火气也太大了。”降尘道:“这树殿下可是很喜欢的。”
江褚寒混账地盯着那人,一腔的气恼像是想找个发泄的口子,“降尘……”
“忘了他了。”江褚寒冷冷地说:“抓了锁起来。”
卫衔雪如今的软肋,他也就能挑出来这点了。
不一会儿邱太医从屋里出来,屋外站着的也就江褚寒一人,他踌躇半分,“世子……”
邱怀远从前给卫衔雪治过伤,邱太医世代从医,牌匾上挂的就是“医者仁心”四字,第一回见到卫衔雪的时候,也没管他是什么燕国质子的身份,提着药箱就去了乌宁殿。
其实他是懂举国上下的愤懑不平的,可他看到卫衔雪的时候,发觉他一个羸弱幼子,承担如此的重责多少有些不公,随后才知道,他那一身的伤,都是从江褚寒那镇宁侯府里抬出来的。
方才见这两人在宴席上说话,卫衔雪不改谦卑,江褚寒却是挑刺似的,邱怀远还是觉得江褚寒怕是讨厌这人,这会儿站在外边……
他是想听人有事还是没事?
“邱太医仁心妙手。”江褚寒皱着眉过来,“里头那人现如今什么情况?”
“这……”邱怀远欲言又止。
医者三缄其口,一般都是要不行了,江褚寒脸色更沉了分,“这人到底怎么样了?”
“人……”邱怀远“哎”了声,“这人没什么大碍。”
江褚寒呼了口气,“没什么事你支支吾吾……他到底吃了什么?”
邱怀远猜不透世子的心思,干脆实话实说,“中了些毒,毒性不算太强,吐血昏迷一阵,解了毒就好,就是有些伤元气,怕是得好生养养。”
江褚寒沉着眼,“嗯”了一声。
他许久才道:“劳烦太医。”
江褚寒望了眼屋里,“今日本是宴席,算是叨扰了,他的病情看过,耽误了时辰,若是太医回去不便,我让人用我的马车送邱太医回去。”
邱怀远不想寒世子还有这么客气的时候,他揖着手,“不敢劳烦世子,但今日的事……”
“今日的事在场之人众多,旁人问起来,邱太医实话实说便是。”江褚寒知道事情瞒不住,却还是正色道:“但中毒的苦主算是开府宴的东家,这事情该是算不到他的头上,想来太医也是明白事理的人。”
邱怀远怔了一下,此前的踌躇落在实地,他揖手拜道:“下官自是明白。”
送走了太医,交代了熬药,江褚寒才真的站在卫衔雪床前看他。
卫衔雪没醒,按着太医的说法,现如今喂了解毒的药,这人怕是会昏到明日,昏迷这么久,都算是重伤了。
江褚寒竟然心里有些复杂,方才他其实很是生气,这人自讨苦吃,怎么都像不长记性,可人当真躺在这里,江褚寒还觉得有些……
江世子必不可能开口说自己心疼。
只是这卫衔雪躺在这里,不躲了也不避了,没用冷眼瞧他,也不会阴阳怪气地说些讨人烦心的话,实在有些像……像在刑部受刑之后那个满身是伤的卫衔雪。
江褚寒当时把人从刑部大牢里抱出来,直接带到了侯府,自此深门大院,他就把他关在里面了。
他的确是没问过,在卫衔雪没得选之前问过他,想不想安于一方天地。
想来现如今面前的卫衔雪是不想的,他今日这个结果,看起来就是不安于室的模样。
江褚寒将卫衔雪的眉眼大致描摹了一遍,“白生这么一副讨人喜欢的好皮囊了。”
他怎么就不能乖一点呢?
这一日骄阳烈烈,傍晚的时候却起了风,往日里明艳的夕阳被层乌云罩上,天边化作一片阴沉,风起云涌,似是风雨欲来的征兆。
天色渐晚,春雷如同黑云中半醒的雄狮,闷声响了一道,接着便是急促地大雨漫天袭来。
春雨晚来急,大滴的雨落在树梢屋檐,淅沥的雨声正笼罩了整座绛京城。
然而城中忽而“轰”地响了一声,那声音犹如石土裂开,什么庞然大物轰然倒塌似的,添上风雨,凭空让人有些山崩地裂的错觉。
这大夜雷雨之中,是雪院的府门塌了。
院子初立,光鲜亮丽的宅门似乎投了不少这时节的银钱,还引得旁人怨言几句,可这开府当夜,新砌的墙面从底下崩裂,连场大雨也未曾撑过,忽然之间就已顷刻倒塌。
第46章 :喝药
风雨潇潇,这夜卫衔雪尚在昏迷。
他似乎在梦里与从前的自己打了个照面。
刑部大牢里昏昏不见天日,冰凉的水呛着他的鼻息,尖锐的针刺进他的皮肤,他痛得恨不得咬碎自己的舌头,然而是江褚寒把他从牢狱里接了出去。
那时候他不知道江褚寒做过什么,易地而处,一个人从明媚的阳光里走过来,抱着自己离开无尽深渊,任谁都会揣起满腔的感激。
江褚寒问他,要不要跟他回去,这几个字嘴唇一碰,说起来不过轻巧,可京城里过活哪有轻巧的事情,卫衔雪望着窗子外的日光,他今日抉择,就是来日倚靠于他,再没得独善其身的选择了。
可他本来也没得选,如今能有人捞起他,他还要庆幸一番,好在那人是江褚寒。
他并不知道今日身陷囹圄,江褚寒也插了一手。
江褚寒把他带到了侯府。
侯府春日里花团锦簇,宅院里温床软枕,他江世子自小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日子。
但自从卫衔雪入府,江褚寒就不怎么在他面前露面,当日雪院里的事到底如何了结的卫衔雪不知道,外头传言如何风风雨雨的他也不知道,卫衔雪伤养了半月,一直都只呆在侯府的后院里。
卫衔雪有些试探地问了府里的管家秦叔,“敢问……世子如今身在何处?”
“世子近来事多。”秦叔手头上有事,却停下来好声好气地和他说:“世子吩咐过了,公子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全听您的吩咐,只要您……”
他放下手里搬的物件,正对着道:“只要您不离开侯府的大门。”
卫衔雪眼中黯了一下,却笑着道了谢。
他像是被江褚寒关起来了。
侯府的府门不深,却正正好能关住他。
然而卫衔雪试着对自己说,无论是不是被陷害,他身在漩涡,出去露面肯定要给江褚寒惹麻烦,人家原本就没理由搭理自己,这会儿出去惹祸就是恩将仇报。
侯府枝头的花被春雨打落了,满地都是残花,卫衔雪坐在窗边,远远望了眼外面的云。
他好像有些明白当初母亲的心情了。
好在这情形只持续了一阵,往后变得不一样了,卫衔雪还在江褚寒虚无的关照里活过了好些日子,在他不知道这一切起源于一场设好的局之前。
今生的卫衔雪走过那场落花的春日,望着被圈禁起来的自己,他拾起一朵沾了雨点的花瓣,擦了擦水,放在了他自己的窗台上。
“前尘种种。”他对自己道:“今后都要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