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为臣 第67章

卫衔雪被他那话说得有些愕然,但他跟着江褚寒回过头,目光里跟着就触到了冰冷的长刀,前半夜方才嗅过的血腥味瞬间又重新在鼻息边奔涌起来,江褚寒不近人情的命令犹在耳侧,卫衔雪忽然就有些慌了,他被抓着的胳膊挣脱不开,他干脆整个人往下一沉,冲着遍地泥淖的地上就跪过去了,“你别,你别杀他。”

“他是降尘……”卫衔雪带着些祈求地仰起头,他怕此时此刻的江褚寒恨每一个燕国人,着急地有些口不择言地说:“你放了他,我留下来……”

“我甚至可以去前线祭旗……”

卫衔雪说出口时才嘴里停下来,他咬着了自己的舌头,在那点疼痛里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江褚寒的目光顿时垂下来,几乎有些不可置信,“你觉得我会把你拿到前线祭旗?”

他呼了两口冰冷的空气,又重新说了一遍:“卫衔雪,你居然真的觉得我会拿你去前线祭旗?”

再怎么伤人的话也说出来了,卫衔雪膝盖下全都湿了,周围燎燎燃起的火把半点热意也感觉不出,他干脆咬着牙道:“我既是质子,今生的归宿不就是这样吗?”

“……”江褚寒张了张口,竟然一霎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卫衔雪却仰起头,他一向温顺的脸上冷冷笑了一下,他讽刺地说:“我替燕国来当质子,可起兵之事我今日才得知,燕国尚且不顾惜我的性命,难道我要指望大梁留下我吗?”

“还是说……我只能指望世子活着,可今日有燕国暗探要来带我走,世子连一句审问的机会也不留给他们,就全都杀了。”

“都杀了……”卫衔雪心口疼得厉害,他强忍着道:“就算没有从前,你又把我当什么呢?”

“江褚寒……”卫衔雪喃喃道:“我要是不听你的话,你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

江褚寒眉头锁得如同沟壑,“你……你就这样看我?”

他低头去看他,的确是觉得面前的卫衔雪有些陌生,从第一回见到卫衔雪他就觉得这是个柔弱可欺的软柿子,旁人折辱他欺负他,他回不了手就生生受着,江褚寒把他骗过来时,也没想到他真这么天真无邪。

所以这些年来,他习惯了卫衔雪对他诸事顺从,他从不违逆的模样让江褚寒觉得他一辈子都能这样占有他,许是习惯了,他也就再没有给卫衔雪解释过什么,但他绝对没有只把他当个听话的花瓶摆置。

可自己在卫衔雪眼里,就这么冷漠无情吗?

心底油然而起的火气仿佛滚过了五脏六腑,让他居然气得有些发笑,“好……”

“你要这么想的话……”江褚寒今日本就遇着了无数的烦心事,气恼的情绪找着缺口了,他对着忽然违逆的卫衔雪也没什么多说的耐心,他对着后面的降尘就走了过去,一边冷冷道:“那我倒想看看你有多听话。”

卫衔雪抖了一下,他回过头,“你想干什么?”

“殿下……”降尘盯了下脖颈前的刀,他沉思一刻,“你别求他。”

降尘接着眼神一定,当即也不犹豫,直接朝那刀锋上撞了过去,可江褚寒从鸦青手里将刀夺过,长刀一闪偏开了,降尘撞了个空,人都差点掉进泥淖里。

可他扑下去时后背沉下,后肩处立刻被长刀一下刺了进去,汨汨的鲜血瞬间从刀锋处涌出来,顺着雨滴落在地,降尘身体颤抖,忍不住沉声“哼”了一声,整个人真的朝地上摔下去了。

“江褚寒€€€€”卫衔雪偏着身要扑过去,却被人攥着胳膊拦下了,他膝盖陷在泥淖里追了两步,整个人慌张得仿佛失了神,“你别杀他,我错了,你别……”

江褚寒把刀拔出来,他阴沉着脸回头:“还要走吗?”

“……”卫衔雪已经无力地跪坐下来,他望着那决绝的眼神,终于一行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了,“不敢了,世子……”

“我再也不敢走了……”

第70章 :去留

卫衔雪眼角的眼泪与他脸上的雨水混在一块,原是分辨不清的,可江褚寒看见他眼睛里红了,接着卫衔雪竟然整个人往前弯过了身,他好像虚虚对着那泥淖里磕了个头,卑躬屈膝地沉到了低处。

他在求他……

这一刻江褚寒好像才真的记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天,他看到卫衔雪被褚黎为难,逼着他跳池子,后来自己拉了他一把,就有了卫衔雪对他铭记于心的感激。

但今日的情形好像置换了,他好像……变成了那个褚黎。

他逼着卫衔雪留下来,逼着他听话地央求自己……他也成了那么多欺辱逼迫他的人里的其中一个。

可江褚寒这场面里再拉不下身来了,今日的祸事那么多,他在朝堂上受了气,侯府里被人闯入要带走他的人,前线的噩耗传过来他还不知道父亲到底受了如何重的伤,这时候偏偏让卫衔雪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这一切巧得如同刻意安排,几乎搅乱了江世子所有轻拿轻放的心思。

江褚寒微微抿唇,他身上也湿了,冷意顺着衣襟钻进去,让整个人看着仿佛更不近人情了几分,他把手里的刀“哐当”一声扔了下去,随后盯着卫衔雪道:“把他带回去。”

下面的人捞起一身湿漉漉的卫衔雪,将他重新带了回去。

长夜漫漫,夜里黑得仿佛黎明甚远。

鸦青让人将降尘带过去关起来,再回去给江褚寒复命,可他没在书房与卧房里找到世子,再思量几分,也就没去寻他了。

卫衔雪回了屋,屋里的烛火点起来,他从门口踉跄两步走进去,满身滴着水就无力地跪落在了地上,他都忘了他膝盖上还磕疼了有伤,整个人疼得不知伤在何处。

他就这么跪着,许久也没有挪动。

但不一会儿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抓着卫衔雪后脖颈的衣服扯了一下,带了点生硬的直接,卫衔雪霎时惊了一下,抱着胳膊慌张地蜷了起来。

那只手停顿了片刻,江褚寒声音微沉:“我给你换衣服。”

他这满身湿漉漉的,再被冷雨泡下去,铁定会染了风寒。

江褚寒心里很乱,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没忍住发了脾气,逞一时之快的教训他没尝够,但其实一开始是想和卫衔雪好好说两句的,可卫衔雪的反应太过绝情,让他也不由得没吐出什么好话。

现如今隐隐的悔意在心头撞了撞,他抓着卫衔雪后面的衣襟,挽着他的胳膊让他起来,他不由分说地将卫衔雪外面那层衣服解下来了。

但卫衔雪整个人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冷还是怕,他咬着唇,像是在忍着,江褚寒把手放在他身上,他一个字也没说,像个被随意摆弄的玩偶。

江褚寒褪到他里面衣服的时候终于把手停下了,他抓了下卫衔雪还在颤抖的手腕,“卫衔雪,你就这么怕我吗?”

卫衔雪眼睛垂着,他双睫抖了抖,江褚寒那一下抓得不重,卫衔雪就自己抬过手,他掀开自己的衣领,当着江褚寒的面将衣服解开了,他将里衣褪下,又被周围冷清的空气给冻得生寒。

“不敢,世子……”卫衔雪单薄地站在江褚寒面前,他的脸色几乎和身上的皮肤一样惨白,他把手伸到自己的腰间时有些停顿,却还是将绳结解下来了,“你想要……”

“你干什么?”江褚寒猛然将卫衔雪的手抓住了,他沉声呼了口气。

仿佛是这一刻江褚寒才忽然发现,他好像其实并不了解卫衔雪,他从前觉得他顺从,是因为他甘愿这样,其他的时候被逼无奈,是因为他被裹挟无处可逃,但实际上他最是倔强,他不松口,旁人怎么也难以撼动分毫。

而且他还无比了解江褚寒€€€€他最是知道怎么戳他的心。

江褚寒抓着他冰凉的手心,他咬着牙问:“那件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我那时候……”

“不重要。”卫衔雪很是直接地开了口,他眼皮眨了眨,“我的去留,不都是世子说了算吗?”

“你……”江褚寒心口一堵,卫衔雪那无畏的直接软绵绵地撞上来,又将江世子胸口灼灼烧起的火气燃出了胸膛,他对着卫衔雪赤、裸的上身走近了一步,“你就觉得我这么无情无义吗?”

“我除了当年把你留下来,我这些年对你……也不算亏待吧?我即便是在你身边放了人,即便是今日杀了那些所谓的燕国暗探,但我哪一次将你置之不顾,哪一次把你放在危险之中了?”

“就连你觉得我会将你放去前线,我今日在朝堂上与人争论,我压着那么些人让他们不提此事,我甚至让鸦青去把御史台的人收拾了,我都没想过松口,可你居然觉得我会把你放在前线祭旗?”

“你身边那个护卫,他连鸦青都打不过,你想跟他走……你都没想过我能护你周全吗?”

“……”

江褚寒一口气说了那么多,气恼的心思也没压下来一点,他还是问:“当年那事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吗?”

卫衔雪沉下的眸子终于抬起了些许,他漠然的眼神里很是微弱地混进了一点悲伤,“我想要的从来都求不来,世子……你就别再剜我的心了。”

“你不想吗?”卫衔雪抬着头,他闭上眼睛,试着将头颅往前靠了靠,在江褚寒深沉的呼吸边凑近了些许,他袒露地说:“我没什么别的可以给你了。”

“……”江褚寒盯着那张他看过无数次的脸,他灼热的呼吸同他交织起来,他还是往前去把卫衔雪的嘴唇吻住了,他像从前一样亲吻他,卫衔雪还是受着,他不躲不闪,可隐隐的滋味好像并非从前。

回不去了吗?江褚寒咬住他的唇舌,卫衔雪不过动了两步,他腰间的绳结之前解开了,整个人还是坦然地露在了江褚寒面前,他像块冰块,在江褚寒面前冷得吓人,搂进怀里也捂不热,江褚寒只能把他抱上了床榻。

夜里的雨声敲打下来,好像掺杂在饱含的深情与渐渐增长的仇恨之间,难舍难分的距离里又像是隔了天堑,撞过去也拉不回来,只是在热汗与眼泪中饱受折磨,徒留了一点肤浅的温情,谁也不曾真的快乐。

两人就在这暗夜里沉沦过去了。

……

但江褚寒在黎明的时候倏然惊醒,他怀里那个原本冰冷的人,忽然变得满身滚烫,卫衔雪似乎是在大雨里染了风寒,整个人都浑身发热,烧得几乎要神志不清。

他蜷缩在被子里,死死地抓住了身上的被角,将他半身都盖得严实,就算是江褚寒去拉也半点不曾松手。

大夫很快来开了药,但卫衔雪连牙关都是紧紧咬着的,他好像沉进什么梦魇,整个人都惊恐地将自己藏了起来。

江褚寒只能生硬地给他把药灌进去,这几年卫衔雪都有些体弱多病的征兆,吃什么也养不好,偶尔得一次风寒也要养上好多天,但这一回好像比从前都要严重,药才灌进去一会儿就被他吐出来了。

反反复复,他仿佛不想求生,被人一次又一次拉扯回来,又在深渊里不断停留。

江褚寒这才真的着急起来了,好像他强行留下的人还是不想留下来,他困在床榻上,心里却没有什么牵挂。

他再怎么气恼,在生死时刻弥留之际,也不敢再气了,江褚寒还是一味味药给卫衔雪灌下去,直到他的烧退了下去,但人烧得太久,还昏着没有醒来,这样的病重好像真的让他初尝失去二字的滋味,让他不得不重新回忆起如何轻拿轻放,如何再审视他和卫衔雪的关系了。

这几日的雨停了,江褚寒再走到庭院的时候只能看见满院子的落叶,几乎把从前卫衔雪精心打理的庭院都盖住了,一场秋风一吹,满院生凉。

原来冬日也不远了,卫衔雪历来最怕绛京城的冬日。

江褚寒心头微动,他重新走进卫衔雪的卧房,再低头看他的时候他自问了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好像所谓“举案齐眉”也不过几日之前,是他忘了从前的愧疚了,也的确轻看了过往的分量。

江褚寒往床榻边微微倾身,他伸手朝卫衔雪蹙起的眉目间碰了一下,很快就松开了手,他轻声道:“若我这次回来你还想走,我就放你离开。”

“……”

江褚寒转身离去了。

*

前线镇宁侯受伤的消息传进京城,大雨里的京都愁云惨淡,悲伤的氛围将古都的城墙全都笼罩住了,永宴皇帝真的在这时候染了重病。

但京城时局隐隐有些变化,京城守备军之中,一直由羽林军掌京中守备之重,向来威风凛凛,可是一夜月黑风高,一直位高权重的羽林军将领竟率兵立于宫墙之前,聚众之势似乎有了造反的迹象。

禁军中一时无人胆敢出来护卫,却是从来不受待见的虎贲营忽而现身,仿佛力挽狂澜的神兵天降,将羽林军的将领斩于宫门之下。

一夜之间风水轮转,羽林军成了从前谋逆的虎贲营。

翌日虎贲营的将领入宫面见陛下,正与镇宁侯府的世子江褚寒同行。

江褚寒至今记得多年前镇宁侯腹背受敌的教训,既有前线的祸事,京城中不可再生变数,因而京中守备局势有变,他向陛下请旨,要亲自押送这次去往前线的粮草一程。

这事情来得着急,江褚寒并非去往前线,只将粮草送到距离南境尚远的涂州,届时自有前线赤羽营的将士过来接应。

江褚寒此去少说也有半月,他想捎上卫衔雪,可他病重无法远行,何况他自作为质子入京,就不能踏出京城一步。

他只能把卫衔雪留在了侯府。

卫衔雪醒来的时候江褚寒已经走了两日了。

这一病居然还尝出些死里逃生的滋味,他不知道江褚寒去了哪里,他也没问。

空荡的侯府里头,只有秋冬里的寒鸦落在树梢,好像正如他初次进侯府听到的那般。

夜色笼罩侯府,四处寂寂,卫衔雪闭着眼,他居然下意识想了想这屋檐上是不是还有人在盯着他,他关不上听觉,仿佛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往他思绪里撞进去,但忽然间耳边涌进了一阵突然的喧闹声。

侯府夜里一向没这动静,卫衔雪掀开眼仔细分辨,才从其中听出了高喊的“走水”二字。

卫衔雪顿时从此床上起身了,他随便披了件衣袍,就把窗子推开了,喧闹声从窗外传进来愈发明晰,他视线一追,就看清了西院那边熊熊燃起的大火,映得那边的天地一片火红,卫衔雪仿佛还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他当即朝屋顶上喊了一声:“鼎灰€€€€”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