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卫衔雪同他也并非就如何熟稔,只是这人是西河许家的公子€€€€许家富可敌国,卫衔雪不敢说自己全凭善心。
况且先生也劝他留下这个人。
卫衔雪放下杯子,“听闻昨夜有刺客,不知可有惊扰到三公子。”
“是我给雪院添麻烦了。”许云卿微微蹙眉,“这事情我其实当日就应该告诉你,只是怕给卫公子添上祸端,不想现在还是惹了祸……”
宽慰的话卫衔雪从前就说过了,他望着许云卿笑了笑,“刺客伏法,雪院里没什么损失,本来不想追问,但你来了这么久,我若不弄清楚你的身份缘由,也有些对不住我这院子里的旁人。”
“是应该的。”许云卿眉梢的愁绪难掩,“我从头说吧€€€€我出身西河许氏,并非嫡出,家中排行第三,三公子的身份是真,我许氏一门兴旺,家产丰厚,父亲前几年更是搭上京中的线,成了皇商,我出身不高,原本就无意家中财物,这些年我勤学苦读,只想入朝科考,也算不辱没家门,所以我来京城原本就是想入京赶考……偏偏入京之前碰到了祸事。”
“我……我撞见了……”许云卿犹豫着叹了口气,他为难地咬了咬牙,“卫公子,此事同你说怕是要将你搅入乱局,要给你平添麻烦,但我在京城没有旁人可以信,只有你……你同那位侯府世子有些交情,想来有人倚靠,所以才敢同你提起。”
卫衔雪见他这般难言,大概也猜到了什么,“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敛眉道:“那日我见你被人追杀,那两个人我带回来审过,嘴里没有实话,还自尽了,这样的死士派出来,想来也不是什么普通人,昨夜的刺客也是一样,所以你是惹上了谁?”
“是……是我的大哥,还有……”许云卿深呼了口气,“还有朝中那位二殿下。”
“二殿下?”连卫衔雪也忍不住抬起眼,他昨夜赴宴,还同褚霁打了照面,他应当是知道他昨夜不在府中。
许云卿低着声道:“不知道卫公子可知道前些日子西河有人失踪的事……此事西河府衙查了多日没有进展,想来应该递到京中了。”
这事前些日子在朝会上提过,但卫衔雪这段时间刻意不闻窗外事,并不知晓其中的细节,他摇了摇头,“今年多生天灾,四处流民泛滥,许些地方户部造册的名字没有及时补充更改,要查失踪比起往年怕是还要难上一些。”
“是……”许云卿目光虚虚地落在桌上,“这话说来僭越,但西河远离京城,不似京中士农工商,商贾的地位比上别处要高上一些,尤其我许家同朝中有些联系,所以同当地府衙一直都有来往。”
“家中从前一直是父亲当家,但今年还是春末的时候,父亲就生了一场重病,家中的事情原本就准备让大哥接手,所以这时候自然让大哥把事情接了过去,我同大哥……虽非一母所生,但好歹算是兄弟,平日里兄友弟恭也说得过去,可我……”
“……”
卫衔雪洗耳恭听,他见许云卿犹豫,“兄弟相隙的事世间万千,心中无愧便罢了,三公子若觉得心有不忿,不妨看看京城,我好歹……也有兄长。”
卫衔雪自己都是被兄长赶到大梁的,更别说大梁里没能认上的哥哥。
许云卿还是有些喉中迟疑,卫衔雪便从桌上替他又倒了杯水,“后面的话你若犹豫,我可以来猜上一猜。”
卫衔雪道:“许家成为皇商,京城里必定是有熟人,这人得在京城里说得上话,据你此前所说,我就猜这人是二殿下了,二殿下同许家来往,或是同你大哥来往,与西河前些时日流民百姓失踪的事能扯上关系。”
这事串上并不算难,卫衔雪再往后一想,“许家在官府那边能说得上话,这事情也算是一压再压了,到最近才递到京城里,所以你……是在之前就撞见了什么?”
“你……”许云卿喉中几乎哑然,他沉声道:“你猜得没错。”
“他们,他们抓了人。”
许云卿想到什么倏然间脸色惨白,他端过杯子喝了口茶,落下杯子的手却有些发颤,“我看到他们把人绑进了府,把那些人在后院关上几日,然后送到城外……”
许云卿闭上眼就能想到那日,他不过想去书房找本书来看,还没来得及出去,就见他大哥许云熠推门进来,身后还跟了个黑衣罩面的人。
三公子原想开口,却听那黑衣人先说了一句:“人都关好了吗?”
许云卿顿时脚步一停,他隔着书架在角落里藏住,张开的口也闭上了。
许云熠平日里是个和蔼的性子,这会儿却讨好地弯着腰,“今日带来的人都关好了,麻烦大人特意过来,实在是这事不好办,前些时日那些人没撑过去已经死了,官府那边瞒不了太久,这批人不敢在外头乱找,都是我从人牙子那儿买来的,但……这事也不长久,二殿下那边可有什么吩咐?”
“死了也留着,尸体先运到城外,等殿下找着了€€€€”那黑衣人忽然警觉,“什么人?”
“……”
许云卿一个小少爷,平日里最多看上几页书,他母亲不过一个侧室小娘,在许家一摸一大把的年轻姨娘,母子俩平日小心谨慎,今日撞见实属三公子的无妄之灾。
可这灾祸躲不过,也不该是他就这样躲过去的。
那黑衣人差点当场杀了许云卿,可好歹是兄弟,许云熠求了情,暂且留了他一条性命,只把他暂且关起来,可这事情泄露出去就是捅到京城的大事,大少爷只能对他这个弟弟下了狠手。
但许云卿命大,他从呆了多年无比熟悉的许家宅院里逃了出去,小少爷一路逃到京城,断了手满身的伤,差点就死在了追杀之人的手里。
他把前后都说给了卫衔雪听。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人吗?”卫衔雪见许云卿脸色不好,刻意缓了缓语气,“西河远离京城,一向不以农田为事,金银矿山都够养许家千秋万世的荣华富贵,这人命落在他们手里无用,这事情必然更多是京城里的意思。”
许云卿缓了缓思绪,他后怕道:“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人,但他们手段残忍,我被关起来的时候亲眼目睹,他们几乎把人的血都放空了……实在不像做什么不违礼法的事。”
“这事情我从来没有同别人说过,胡乱攀咬皇亲国戚的罪名我早就想过了,我不敢给自己和卫公子惹上麻烦,可……可昨夜的刺客分明是知道我的所在了。”许云卿目光微颤,他呼了口气道:“我,我不敢求卫公子留下我,京城里如今没了三殿下,二皇子他……此事若是牵连到你,我真是万死难辞……”
卫衔雪见许云卿要从座中起来,似乎是要给他行什么礼了,他赶忙把人拦下了,“这事情你分明是苦主,人命之事没有小事,就算我管不了,当今陛下又非退位,朝堂上总有能管的人,况且若非你说出来,西河的事情不知道还要拖多久,此事你……你先起来。”
许云卿脸色惨白地跪在卫衔雪面前,“这些时日见卫公子心地良善,才敢据实以告,但这事情并非就我一条人命掺和其中,若能……”
卫衔雪把人托起了,“你先……”
“你们拉拉扯扯干什么呢?”江褚寒突然推着门,他也不是特意想来听墙角,可里头的声音虽然不大,动静却闹出来了,府里如今有外头拨的下人,又有人上了门,这事江褚寒得过来告知卫衔雪一声。
许云卿像被吓到,脸色顿时如同失了血色,“世,世子……”
卫衔雪这才把人扶起来,“世子虽然平日里吓人了些,却还是有些侠肝义胆的好心肠,此事我虽力不能及,但三公子若信得过我,其实也能将此事说与世子听一听。”
许云卿木讷地应了一声,卫衔雪侧身道:“这事情世子听到了多少?”
江褚寒走过来盯着卫衔雪的手,“没听到。”
可一会儿江世子注意到卫衔雪的视线了,他咳了声,“听到了一点。”
“这西河的事倒是巧,前些时日折子拿到朝上说€€€€就是余丞秋弹劾我那一次。”江褚寒一直盯到卫衔雪把手松开,才凑过去道:“我当时就同陛下说了,我愿去西河一趟了结这案子,可是陛下没允,我去刑部住了几天,这事情怕是到现在还搁着。”
卫衔雪重新坐下,“若真和褚霁有关,这事情给旁人来办怕是也不过敷衍塞责,查不出什么别的,世子……”
卫衔雪挑起眼,朝江褚寒脸上很是巧妙地流连了会儿。
“我又没说不查,可这事情……先说别的。”江褚寒迈出一步,“你先生来了。”
“他说……陛下宣召你入宫。”
许云卿有些诧异地望了卫衔雪一眼。
卫衔雪却有些沉下了脸,“这么快吗?”
第108章 :灭度
“你知道……”江褚寒隐晦地咳了一声,“卫公子洞若观火,能不能猜猜陛下今日留你到几时?”
卫衔雪很快把脸上一点隐忧藏住了,他先对许云卿道:“雪院外面有人守着,三公子这些时日不必担忧刺客,还请在府中等上一等,我同世子商议之后再做抉择。”
许云卿垂下首,“劳烦二位。”
卫衔雪在江褚寒的视线里没再多说什么,他垂下袖子起身离开,江褚寒像是见缝插针,他很快走在卫衔雪身侧,环起手来挽住了他的肩膀,这一下抓得干脆利落,连给卫衔雪抖肩的余地也没留。
卫衔雪不为所动,就挨着他一齐出了房门。
等出了门,江世子垂下他高出来的半个头,轻轻“哟”了一声,“小殿下方才改口叫三公子,这是知道避嫌了?”
“这也没人同你争抢。”卫衔雪淡淡道:“江世子这出独角戏倒是唱得入戏。”
“不争不抢那是傻子。”江褚寒凑着人耳边说:“殿下来日可就要高不可攀了,我若不捂严实了,怕你弃我不顾移情别恋,那我可就什么都输了。”
卫衔雪没吭声,却淡淡地扬了下嘴角,像是笑了。
过了一会儿卫衔雪才道:“先生到多久了?”
“没一会儿,我让人去奉茶了。”江褚寒望向屋里,“你这先生……从前待你如何?”
卫衔雪抿了下唇,“有如亲父,我长这么大,除了我阿娘,只有先生待我最好。”
江褚寒似乎缄默了片刻,他环着卫衔雪肩膀的那只手抬起来往他后脑勺揉了一下,“你都这么说了,我想争也争不过。”
卫衔雪张了张口,有些话又咽了回去,他走到台阶前突然停下脚步,“你再陪我回去换身衣服吧。”
江褚寒有些诧异,却还是应了跟他去了。
卫衔雪要入宫面见陛下,得换身合适的衣服,平日里换衣服就算江褚寒软磨硬泡,卫衔雪也总要把他拦在门外,可今日他不仅没拦,还和他一道进屋把门阖上了。
江世子自然觉得反常,他试着说:“殿下是想让我服侍?”
卫衔雪解着外袍,“不敢。”
他这么说江褚寒就自己上去了,他从后面环过去,抓住卫衔雪的手和他一道解似的,“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卫衔雪微微蹙眉,他任江褚寒这么抓着抱着,“我今日入宫,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江褚寒手一顿,“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卫衔雪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褪下外袍,“宫里那位手眼通天,他肯定知道我昨夜做了什么。”
“不是……不是和你……”卫衔雪脖颈上的红痕还很是明显,他转过身,脸色好像红了一下,“我昨夜让人烧了祭灵台,传出的消息怕是已经让陛下知道了。”
关于这消息午后江褚寒其实已经听鸦青说过了,“那祭灵台当年就是为你建的,如今说是神鸟浴火,算是把从前的禁锢都破开了,添上京城里似是而非的谣言,往后没人敢随便把从前的脏水往你身上泼。”
“但这明显事在人为,陛下一查就能知道。”江褚寒往卫衔雪衣领下面伸了伸,想多看几眼卫衔雪身上留的痕迹,“你是故意让他知道你其实还有野心。”
“你别乱摸。”卫衔雪拦了下手,“此前离宫打的是以退为进的主意,可我也不能一直退着,陛下心里那点愧疚我琢磨不出,褚霁都有动作了,没有褚黎的牵制,我看过不了年节,宫里就要传旨给他封王了。”
江褚寒沉了下声:“褚霁这些年不声不响,如今还像是坐收渔翁了。”
“可我真不想让你入宫。”江褚寒不能往下摸,就凑近到他脖子边上,“你在宫墙里,咱们就只能偷情。”
江世子说得旖旎,卫衔雪在这氛围里偷偷叹了口气,“宫外声色犬马,世子身边多的是乐子,你去听戏也好喝酒也罢,哪儿还有心思挂念到宫里去。”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喜欢。”江褚寒凑在他脖间说话,喷吐的气息近在咫尺,他慢悠悠地说:“但我若是真在外头逍遥快活了,殿下会如何跟我算账?”
“不算账€€€€”卫衔雪推了推江褚寒的脑袋,“起开,你我什么关系,我还能管上世子了?”
“……”江褚寒无奈退开一步,他一边替卫衔雪把衣襟重新拉好,一边拉着脸道:“小白眼狼。”
*
差不多过了未时,卫衔雪跟着尹钲之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卫衔雪其实许久没见先生了,当日他拜别尹钲之去了昭明殿,之后就没同他见过,尹钲之似乎是留在了宫里,所以今日出宫传旨的人是他。
许久不见,两人坐在马车里的氛围好似微妙地变了一些。
卫衔雪其实一早就知道尹钲之身上有许多秘密,此事不同他说,他作为晚辈不应当过问,何况从前欠过先生一条性命,这些年先生教授的情谊更是卫衔雪如何也报不了的。
所以不论尹钲之做了什么,都轮不到他来计较从前的恩怨。
但是疑惑一旦在心里扎了根,卫衔雪若即若离地碰到了真相,他略微一想,就不知道要如何安置这些忧虑。
“阿雪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尹钲之端正坐在马车里,“我今日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
“先生……助我良多。”卫衔雪把手放在膝盖上,他垂着头,“恩情在上,其实什么都轮不到我来置喙,可……”
尹钲之见卫衔雪犹豫,马车里隔得近,他还是同从前一样,伸手去拍了下卫衔雪的肩膀,“那我来猜一猜阿雪想问什么。”
“你应该也能想到,陛下召你入宫,是知道祭灵台着火事在人为,昨夜……余丞秋死在你手里了吧?”尹钲之脸色平静,“你可从他嘴里问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