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碍于上下级关系,她安慰的话讲得委婉,温明惟通常听了也没什么反应,一来二去,简心宁就不再多嘴了。
其实温明惟的平静是近几年的事。头几年忌日他还难掩情绪,在墓前一待就是一天,回家时眼睛是红的。
后来为什么能平静,除时间会治愈人之外——
简心宁忍不住想起谈照,那个被当成替身的男人,应该也发挥了一些作用。
恰好,她转头去看温明惟时,后者手机突然响了,是谈照的来电。
温明惟看了眼屏幕上闪烁的人名,接起电话。
“你还在新洲吗?”
对面传来一道不高兴的男声:“几天了,什么事要忙那么久?”
温明惟不说自己还没到新洲,很有技巧地反问:“你想我了吗?”
果然,谈照不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了,不在意地说:“谁想你?我只是被董事会那帮老头搞得心烦,随便找人聊两句。”
“行。”温明惟笑笑,“我这边很忙,只能陪你聊五分钟。”
“那你不如直接挂电话。”
“但我很想你,”温明惟说,“你今天吃了些什么?”
“不记得了,随便吃两口。”
少爷惦记他那个即将到来的生日,沉不住气打听:“礼物准备好了吗?你知道我很挑剔的,送得不好我会拒收。”
又说:“不要很贵的,要有新意,体现出你的诚意,明白吗?”
“……”
谈照一副祖宗口吻,温明惟还没说什么,旁听的简心宁不禁皱起眉头,心想,原来他是这种脾气,跟她哥根本一点也不像。
如果只有一张脸相似,性格天差地别,温明惟难道不觉得“出戏”吗?
但看起来温明惟是不在意的,很自然地应付两句,又跟谈照聊了些有的没的,卡着五分钟挂电话,语气从始至终没太大起伏。
这时已经进入龙都市内,简心宁忍了一下,没忍住:“哥,他的性格是不是差太多了?”
“……”温明惟表情一顿,没作答。
简心宁说完就后悔,想找补一句,没想出词,只好看了眼窗外,转移话题:“好像快到了,我们等会儿先去哪里?”
“去你家吧。”温明惟说,“今晚我在青铮房里睡,明天一早再去祭拜。”
“好。”
简心宁擦掉手心的汗,松了口气。
**
第二天,当温明惟一行人前往陵园的时候,谈照也已经来到公司,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他的生日在8月15日。
他之所以这么在意今年的生日,是因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没人为他筹办的生日。
但他没直说,不知道温明惟有没有明白。
什么叫“筹办”呢?
一般人可能没概念,但对谈照来说,他每年的生日都像一个巨大的节庆,凡是能跟他稍微攀上点关系的人,都会想方设法来到生日宴,为他送上一句他根本不会在意的“生日快乐”,和一份他很可能明年也懒得拆的生日礼物。
——祝福太多,礼物太多,他的世界充满爱和追捧,满溢到张开怀抱也收不下。
但今年不同以往。
谈照的爷爷没了,他在家中地位一落千丈,掌权的希望看起来不大。
尤其是在他大伯的暗中操作下,他原本的人脉被截走大半,以前那些见他就夸的叔叔伯伯阿姨和他们的子女们,虽说不至于一朝翻脸,但对谈照的态度也变得闪躲起来,没以前那么热情了。
就连平时和谈照关系最好的李越,也突然打电话说,过两天有事要外出,不能陪少爷一起过生日。
谈照忍着脾气问了句:“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
李越跟他交情深,没忍住透底:“唉,我也不想的,是我爸说你家最近水太深,让我离远点,少跟你来往。我能怎么办嘛?回头请客给你赔罪好不好?”
“……”
谈照一股火直窜天灵盖,心想原来树倒猢狲散是真的,都是一群捧高踩低的货色,谁也靠不住。
可他还没倒呢,就开始看人脸色了,等以后真倒了还得了?
谈照每天窝一肚子气,一个字也没跟温明惟透露。
他已经明白今年不可能和往年一样风光地大摆宴席。
去年他是在海上办的,谈英卓为他搭了一座海上悬空花园,光场地布置就花了一千万,一众嘉宾挤破头,都以有机会参加他的生日宴为荣,有些拿不到邀请函的网红甚至偷偷潜入场地拍照,假装被邀请了,然后把照片发到社交网络上,赚取虚荣和流量。
当时谈照没觉得怎么样,他习惯了。
直到今年风光不再,他才体会到巨大的落差——原来去年那么热闹。
但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少爷很成熟地对自己说,无所谓,不过就不过。
况且他爷爷刚去世,他也不可能大办喜事,低调些是对的。
总之,谈照把自己安慰得很好,唯独面对温明惟时,少爷脾气就控制不住:
“你到底有没有准备好礼物?怎么不正面回答我,别卖关子好吗?”
这是一条文字消息,谈照在8月13日的中午抽空发给温明惟,然后一直等到晚上,也没等到预想之中回复。
温明惟没在忙,他只是在简青铮的墓碑前,把手机关机了。
——简青铮的忌日,是温明惟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
不单是因为怀念故人,而是一到这天,他前半生里受过的所有苦痛和意难平,都借着他扫墓时展露的一点精神裂缝翻涌而出,恨不能把他淹死。
与其品味那种复杂滋味,他更愿意单纯地怀念简青铮,想想他们当初一起长大时快乐的日子。
其实简青铮的出身不差,他的父亲当年是温老先生的心腹,很受重用,各方面待遇都好。
所以简青铮小时候跟温氏子女一起读书练枪,外人见他也得尊一声小少爷。
温明惟反而是所有人里出身最差的一个:私生子,作为一个离间温氏夫妇关系的工具人,被人从孤儿院带回家,人嫌狗弃,没受过一天宠爱。
简青铮是第一个对他伸手的人。
第一次见面时,温明惟在挨打。挨打的原因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家常便饭,没人在乎。
当时温明惟被迫跪在地上,后背被鞭子抽出一道道血痕,疼得快要昏厥,眼泪穿过指缝流到地板上,因为怕人看见,他不抬头。
意识模糊的时候,他突然被一个男孩挡住,对方懵懂地问施暴者:“婶婶,你为什么要打他?”
温明惟抓住对方的裤脚,像一只被虐待得掉毛的可怜小猫,以环抱膝盖的姿势圆滚滚地栽了过去。
简青铮下意识抱住他,惊呼一声:“好多血啊!”
后来,可能是怕他被人打死,简青铮天天跟在他身后,自封了一个“保镖”头衔,以保护他为首要任务,有时也会帮他写作业,买零食,为了他跟温明哲打架。
温明哲是温明惟同父异母的二哥——大哥死了,就剩这一个,被他祖父温老先生当成宝贝疙瘩宠着,是温明惟的反面。
简青铮比温明惟大两岁,温明哲比简青铮还要再大三岁,他们两个加一块也打不过温明哲一个,况且后者会找帮手,什么手段都用,有时甚至下狠手,想把温明惟弄死。
反正当时温家权势滔天没有法纪,弄死一个小孩和杀一只猫崽子一样没什么大不了。
以至于,温明惟的整个少年时代,都挣扎在无穷无尽的折磨和杀机里,只有待在简青铮身边时,他才能暂时放下防备,不做噩梦地安心睡上一觉。
所以他当时很喜欢和简青铮一起睡。
没开窍时没有旖旎心思,只是单纯地睡觉,很久以后才发觉自己心动,气氛变得暧昧起来。
有一回——温明惟第一次察觉心动的那天,是一个寂静的深夜。
他躺在简青铮的床上,后者背对着他,故作严肃地说:“明惟,你是不是在盯着我看?要把我后背盯出洞了。”
温明惟被提醒也不收敛,突然伸出手,从后面扣住了简青铮的脖子。
他的手指按在简青铮的喉结上,感觉对方紧张得喉咙发颤,那凸出的部位滚了又滚,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怕我?”温明惟问。
“……不怕。”
简青铮一发声喉咙就震动,温明惟怀疑自己握住的是他胸腔里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脏。
“不怕我你发什么抖?”他一边说,一边贴近过去,用嘴唇取代手指,几乎亲到简青铮的脖子。
但这个吻最终也没落下。
他们最亲密的接触止步于此,温明惟从这一刻发觉,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种滋味:想亲吻他,拥抱他,控制他,让他因自己而紧张,因自己而微笑或流泪。
但简青铮从小就听他的话,他不知道对方的反应算不算正常,想试探也不得其法,笨拙地问:“喂,保镖,如果我以后跟别人谈恋爱了,你会伤心吗?”
“……”
“我意思是,如果到时候我天天跟他待在一起,没时间见你,你会不会失落?”
温明惟想听对方说“会”,但简青铮好像是天生的奉献型人格,认为他开心比什么都重要,竟然说:“不会,只要明惟幸福,跟谁在一起都行,我不伤心。”
温明惟把这当做他不吃醋的表现,不吃醋就说明不喜欢自己,只是普通朋友。
温明惟很生气,背过身去拉起被子盖住头,一宿没理他,但也无可奈何。
如今回想起来,拿吃不吃醋判断喜不喜欢,显然不够准确——虽然简青铮的确没说过喜欢。
吃醋很容易,不吃醋很难。后来温明惟常常会想,也许简青铮不是不吃醋的,只是能把那种情绪压住、藏起来,坏的一面收拾干净,只把好的留给他。
谈照完全相反,能对别人装冷静克制有风度,对他却忍不住发脾气。
——温明惟打开手机,看到一堆质问的消息时,冒出这个念头。
“你人呢?”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温明惟,我生气了。”
“五分钟之内你再不回复这辈子都别来见我。”
“你的表现分倒扣一百,一千,一万——”
“别追了,反正我也不喜欢你。”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很在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