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旌沉默了下,谨慎地以问题作答:“您怀疑谈先生背叛了?”
顾旌知道,温明惟怀疑谈照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背叛这种事在没有切实证据,产生实质性伤害之前,即使疑点再多,也只能是“怀疑”。
怀疑可以随时产生,也可以随时打消,温明惟没明确表态,顾旌不敢随便评价,想了想道:“理论上说,温明哲能给他的东西您都能给,谈先生犯不着舍近求远。”
“不一定。”温明惟道,“如果他想要的正是我给不了的呢?”
“什么是您给不了的?”
“一片领地里只能有一头雄狮,”温明惟说,“如果他不甘居于人下,只能另寻门路。温明哲不见得能给他多少好处,但温明哲背后有一片无主的领地。”
“……”顾旌微微一惊,“您的意思是,谈先生的目标可能是境外?”
假如跟温明哲勾结,也只是一个暂时的过渡——
这个猜测不可谓不惊人,顾旌下意识觉得温明惟想多了。
谈照有可能不满于受他控制,想建立一番属于自己的事业,但野心也有边界,如果谈照打上境外的主意,加入那些非法势力中,他还能回头吗?他的家族,集团,都不顾了?
即使这只是一个计划,也令人不能理解。
在这个连温明惟都想洗白上岸的时期,怎么还有人一头扎进深水里?
“可能吧,我随便想想。”温明惟不下定论,他的思维基于他自己——如果他是谈照,他会这么干。
但谈照心里怎么想,只有谈照自己知道。
温明惟又说:“你最近不用盯那么紧了,给点空间,他才好发挥。”
温明惟的脸有种白釉般清透而无机质的冷感,眼神平静如常,心情不算好。
顾旌听令离开,顺便带走了他桌上那杯凉透的咖啡。
十一月下旬,花园里的“晚灯玫瑰”终于成片地盛开了。
二十七号傍晚,西京落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西京不是多雪的城市,一个冬天下几次十分有限。谈照回家的时候,见温明惟穿着厚重的大衣,戴着围脖,在花园里看雪赏花。
听见谈照的脚步声,温明惟回过头来,被围脖压住的长发散在肩膀四周,覆了一层细碎的雪沫。
“今天回来很早。”温明惟问,“吃过了吗?”
“还没。”
谈照随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花丛。鹅黄色花瓣上落了一片洁白的雪,花枝随风摇摆,碎雪簌簌地滑落。
温明惟忽然开口,却不是夸奖:“其实这花也没什么特别,只是物以稀为贵,单论品相跟普通玫瑰差不多。”
“花语呢?”谈照心想,你不是因为花语才选的吗?
温明惟看他一眼:“花语都是假的,是人为赋予的虚假意义罢了。”
“……”
制造浪漫的是他,打碎浪漫的也是他,谈照不知道怎么接。温明惟却好像只是借着花的由头,有一番别的话想说。但由于谈照没接上,他没再继续。
谈照抱住他,本能地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温明惟笑了一下:“没有,只是有点冷,回去吧。”
这是十一月的最后几天,距离温明惟给谈照的两月之期也只剩为数不多的几天了。
最近温明惟对谈照的监视放松许多,但谈照似乎也没做什么能被监视到的事情。
温明惟对他行动的了解都来自他的亲口陈述,包括赌场的经营情况,大致的营业额,也包括他怎么利用吴安让温明哲更信任他,并深入接触到温明哲势力的内部情况,对温明哲手下的人数和整体武装实力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
这些东西谈照讲得细致,但由于只有谈照这一个单一信息源,他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温明惟不好判断。
其中也有一些漏洞,例如谈照的行程并不完全透明,他有几天一直待在科安,但好像也没什么紧急要务脱不开身,不至于回不了西京。
另外,谈氏集团的异常温明惟也没查出一个因为所以,谈照本人却好像对此完全不知情,温明惟不提,他自己也没提过。
越是如此,温明惟越有耐心,很期待谈照最终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终于,在两月之期结束之前,12月2日这天,谈照主动开口了。
是在晚饭的餐桌上,他问温明惟:“你年末的那批军火运输航线定了吗?能不能给我一份航线图。”
温明惟抬眼看他。
谈照补充,出人意料地说:“假的就行,我想把温明哲引出来,我们跟他做个了断。”
第61章 以心为饵(上)
2146年8月,内战前夕,温明惟把自己的枪拆卸重组十几遍,对简青铮说过一句类似的话:“我想跟他们做个了断。”
时隔多年场景复现,说这句话的人成了谈照。
谈照没有表现出很强的自信,以换取温明惟的支持,但能看出他有底气。
温明惟定神几秒,问:“你准备怎么做?他会信你吗?”
“不需要百分百的信任。”谈照说,“还是那句话,一个人愿不愿意做某件事,取决于风险和回报的比例能不能达到他心理预期。”
“所以?”
温明惟洗耳恭听,谈照把他的计划详细讲了一遍。
日期定在12月7号,地点是联盟东南边境外最近的一片公海。
——温明惟的货大多走海路,在公海交货比陆地安全,而且船舶运输成本低,利润更大。
谈照要的是海上航线图。以航线图做诱饵,钓温明哲来杀人越货。
这样的航线图温明惟随手便能捏一张,内含无数以假乱真的隐藏坐标。
但温明哲也是军火走私的行家,出于谨慎考虑,温明惟一面听谈照讲,一面在真实的电子海图上改动,熟练地描了几条温氏当年用过的老航道,用以影响温明哲的判断。
按照计划,谈照会直接打明牌,告知温明哲,这是温明惟“无意间”漏给他的情报,他不确定航线图有没有诈,大概率是诱饵,引温明哲现身。谈照劝其慎重,不要轻易前往。
——这是获取温明哲信任的第一步。
然后,谈照会利用吴安,指使吴安上报假消息,告诉温明哲他监听到了谈照的通话:谈照泄露航线图是故意为之,真正的任务正是诱导温明哲远离那片海域——因为年关将至,海关形势严峻,温明惟急于出货,不方便安排太多人手护航,不得不扫清东南方的障碍,保证航路通畅。
换句话说,这是一出变相的空城计,目的不是钓温明哲现身,恰恰相反,是想吓走他,确保军火运输万无一失。
让温明哲怀疑,他慎重躲避才是上了温明惟的当。
——这是引导温明哲的第二步。
最后,在温明哲疑心重重,难辨真假之际,谈照再放出风声,找一个身份合适的人向温明哲透露政坛内幕,称人民党在两党权力博弈中暂时胜出,12月8号海关总署很可能会颁布一项新法令,使全境海关戒严。
因此,12月7号是温明惟最后的航运机会。而温明惟很可能是因为担心温明哲也提前听到风声,来边境截运,才设此迂回的计中计。
以温明哲对他那位弟弟的了解,越迂回的诡计越符合温明惟的作风。
而谈照要做的,并非指点温明哲——对这种唯我独尊的自大狂,越是指点他,他越怀疑对方心怀不轨。
谈照只需要把信息给足,让他根据这些信息自行分析,分析到最后,他便认为自己才站得最高,看得最透,如今竟然等到了复仇的天赐良机,谁也不能阻拦。
谈照完完整整地讲完这个计划,从始至终语气平缓,镇定自若。
温明惟沉默良久,复杂地看着他,心道:应该夸他有天赋,还是心机成长得太快?
但温明惟最终什么也没说,同意了谈照的计划,按他的安排行事。
很久以前,温明惟曾对谈照说,人生是由很多个点,和连接这些点的线组成的。这些点意味着,每到达一个,我们就走完一个阶段,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当时谈照并不十分理解,但聊完计划的那天夜里,谈照伏在温明惟肩上,忽然说:“明惟,我好像走到那个点了。”
“……”
他的语气莫名,情绪难测,不知是在自豪还是为自己伤感。然后不等温明惟接话,他就吻过来,堵住了他的嘴。
谈照的计划是秘密,除温明惟以外,只有顾旌和简心宁知道全部内容。
温明惟接受谈照的安排,但顾旌和简心宁都不太信任他,两人面面相觑半晌,简心宁忍不住劝阻:“哥,我们现在的信息都是谈照给的,万一他跟温明哲商量好了,一起骗我们呢?”
温明惟没作声。
她说:“谈照到底是怎么安排的,只有他自己清楚,公海不比内陆,很难紧急支援。万一真出了什么大事,你的安全谁来保证?”
温明惟笑道:“我难道还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简心宁实在担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
顾旌应和一声,简心宁说:“要不换个人去?不需要你亲自到场吧?”
“这么重要的交易,我不到场合理吗?”温明惟说,“如果温明哲见不到我本人,他不会上船的。”
兄弟之间的了断,自然是要亲自来做。
一切都如计划,顺利地展开了。
温明惟提前布置人手,安排妥当之后,在12月7日的凌晨,带谈照一起出海了。
他的船是一艘远洋巨轮,满载上万个集装箱,如果整船装满军火,价值连城。
为防止轮船的吃水深度被测出异常,船上载满了跟武器弹药等重的泥土砂石,伪装成货物过海关。
这次过关也算提前探路。从外表看,温明惟的船只是一艘普通运输船,船上印有某某资源公司的LOGO,海关象征性地检查一下就放行了。
从边境驶向东南方深海,气温一路升高。
东部时间下午一点,温明惟和谈照从客舱来到驾驶室,观察海况。
驾驶台上有一整片曲形屏幕,三百六十度无盲区地呈现船舶周围景象。但海上天气变幻莫测,风雨雷电都是常事,长途运输几乎不可能一路晴天。
正好,他们也不盼望晴天。
大约一点四十分左右,船舶行驶到一片遍布暗礁的危险区域,头顶阴云密布,四周起雾了。
驾驶室的屏幕上一片白茫,航道上能见度不断降低。
就在这时,雷达检测到附近有船只靠近,通讯频道里收到一条来自对方的信号。
是一艘大型客轮,自称遭遇故障,请求紧急援助。
船长回头询问,温明惟道:“别理,再等等。”
他今天长发束得紧,穿一件皮质风衣,脚下皮靴有一定高度,随身带枪,气场比平常凌厉得多。
谈照穿着相似,也带了枪,上船后话一直很少,只跟他交流了几句温明哲可能出现的大致坐标,然后便一直在等——等待计划最后一步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