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橘子霉斑染脏的那一页上写:
“她绝不会相信他真的死了。
“他只是以某种方式回归了自我深处,再也不会意识到她的存在,所以实际上,不复存在的其实是她,至少是一大部分。
“她才是部分踏入死亡疆域的那个人,而他还将继续活着,成为她心底的隐痛,就像一扇打不开的门,一个永远错失的机会。”
谈照呆住,书籍脱手掉到桌上,“啪”一声轻响。
他就这样呆着,很久都没有再动过。
然后,大约是在天亮时,有阳光照进书房,谈照恍然惊醒,发现空调温度开得太高,他出了一身汗,眼泪打湿书封,眼睛肿了,嘴唇干涩起皮,四肢都僵了。
谈照费了很大力气才站起来。
他突然理解温明惟为什么读不完这本书了,因为这时他也不想再继续往下读,不好奇这个故事结局如何。
每一个字都刺痛他还没死僵的心,是否在过去的某一瞬间,温明惟也是因为想到他,想到他们即将到来的死别,被深深地刺痛,无法继续?
在曾经不为人知、他们也互不相知的时刻,他和温明惟的确是相爱着的。
在温明惟为他许下生日愿望,拖一副病体亲自来杀他,来拥抱他,被他欺骗,被他打伤的那些时刻,他们的确是相爱着的。
但是,但是,相爱的他们,为什么要分别?
很久以前,谈照从得知自己被温明惟欺骗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深感孤独。
他身边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没有可以倚赖的对象,他是宠物,是工具,是温明惟想要就要想抛就抛的随便什么东西。
他以为他是天地间最可怜的人,可那时至少,他还有温明惟可以爱,可以恨。
现在,他突然明白,真正的孤独是连爱恨都无处可抛,茫茫人海里,唯一跟他有关系的那个人,没了。
谈照无法说服自己,他要怎么相信温明惟死了?
如果温明惟真的死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为金钱、权力而活吗?
还是再找一个人,进行兽类一般的交配,像普天之下所有换一个人也能相恋的情侣,肤浅地互相陪伴着?
如果是那样,人活着的确没什么意义。
谈照离开书房,关闭空调,打开家里所有的窗。
他把昨晚的预制菜扔掉,换一盒新的做好,麻木地进完食,喝了点水。
他发现,吃了食物之后,身体就感觉好一点了,似乎连痛苦都有所减轻——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没什么自我地被各种激素操控着。
不久以后,他大概能够从失去温明惟的悲痛里走出来,然后,彻底地融入社会,成为兽群中比较成功的一个。
谈照嗤笑一声,心想,那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算了。
温明惟希望他“好好活下去”,就是指以那种方式活着吗?温明惟竟然还敢让他原谅,想都别想,他绝不可能原谅。
谈照喝了很多水,又去浴室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干净。
然后——
想到然后,他又垮了。
他的人生里哪还有什么“然后”?
谈照行尸走肉一般,回卧室的床上躺着。
躺了整整五天。
期间除了最基本的吃喝拉撒,他什么也没干过。手机一开始响过几次,后来他不充电,也就不响了。
顾旌来过一回,谈照没开门,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走的。
他大部分时间是在睡觉,经常做梦,经常梦到温明惟。
每一次,他都会流着泪醒来,对自己说:想想办法,也许温明惟还活着。
但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他梦到他和温明惟在酒吧,在靶场,在餐厅,在墓地,在河边,在花园,在境外小城,在下雨的岛上,在佛寺里烧香……
他从口袋里翻出那支大吉签留档的签文,佶屈聱牙的古文他重新读了几遍,突然明白,原来这大吉不是他的大吉,是温明惟的。
他更恨了,下辈子也不想原谅那个人。
第六天,他又梦到温明惟。
他们在卧室里纠缠,他摘下耳钉,强行扎进温明惟的耳朵,鲜血流到手指上,他很开心:“是热的,温明惟你看到没,你的血是热的,你还活着……”
梦里那人叹了口气,温柔地抱住他:“你醒来吧,谈照,快点醒来好不好?”
谈照醒了。
没有不会醒的梦。
他望着熟悉的天花板,伸手摸了一把空荡荡的身侧。
以前温明惟总是怪他压自己头发,于是每次醒来他就习惯性地先看一眼自己有没有压住什么,以免弄疼温明惟。
但现在不需要了,床上什么也没有。
只剩一对戒指分别戴在他的左手和右手上,连耳钉都——
……耳钉?
谈照后知后觉,耳钉没了。
那天在岛上,他没发现耳钉,周继文他们似乎也没发现,否则遗物要作为证据被记录保存,或者偷偷交给他带走。
谈照倏地坐起,给手机插上充电器,打电话:“周继文。”
正是深更半夜,谈照没看时间,把人吵醒了问:“你们找到温明惟的耳钉了吗?”
“什么耳钉?”
“一个钻石耳钉。”谈照描述了下外观,是镶在稀有材料上的钻石,工艺特殊,不怕高温,“戒指在,耳钉也一定在,就算温明惟被烧成灰它也不可能坏掉,如果耳钉不在岛上,就说明温明惟还活着,他一定活着,戴着耳钉躲起来,或者被人救走了。”
“……”
他语无伦次,进行着逻辑不通的推理,精神状态堪忧。
周继文沉默半晌,秉着安抚他的态度:“我找人问问。”
说完,周继文去问了那天搜寻遗物的负责人,几分钟后给谈照回电:“没有,没发现钻石饰品。”
“真的没有?”
“武警纪律严格,不会有人敢当众私吞的。”
“……”
谈照挂断电话,终于找到了“然后”,他猛地翻下床,险些摔倒,他也不顾。
他就像是突然间又活过来,重新拾起拯救温明惟的使命,以最快的速度洗了澡,换衣服出门,给自己的秘书打电话,雇人回到那座岛上,再搜一遍。
他乘飞机,换乘轮船,抵达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海岛原本被官方封锁了,但基地已成废墟,又是一座深海中的孤岛,没有恢复或保护的价值,自然也就解除封锁,废弃了。
谈照来时它就这样孤零零地浮在海上,像一片乱葬岗,风光不再。
谈照强忍着泪,让自己带来的上百名人手都拿着能探测稀有材料的特制探测器,从瞭望台附近开始,一寸寸地搜查,掘地三尺也要把耳钉找出来。
可惜,他们搜到天黑,也没搜出任何东西。
谈照不失望,对他而言没消息才是好消息。
他原本也知道自己只是在发疯,岛屿这么大,坑坑洼洼的空隙那么多,小小一只耳钉,遗失了也正常。
但他带着探测器来找都找不到,是不是说明猜对了呢?
——正因为耳钉在温明惟身上,他们才不可能找到。
那么,温明惟去了哪里?
时隔多日,谈照被一丝渺茫的希望拯救,终于让久违的理智复活。
他想,有没有可能是假死?金蝉脱壳之计?
那目的呢?从温明惟录的遗言看,分明是一点也不想活了,何必设计假死?
况且,如果是假死脱身,有什么理由不告诉他?
难道你就想看我为你痛苦发疯,受尽折磨的样子?
那我索性死给你看吧。
“……”
谈照望着茫茫海面,真是恨极了。
可温明惟遗言的最后,那声凄凉的“我爱你”,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不会故意骗他,他相信。
他是真的希望他好,他相信。
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不会离开,他相信。
那么,假如温明惟现在还活着,只能是因为——
谈照呆了片刻,脑海里忽然掠过一句他以前说的话:
“还没到我能死的时候。”
——什么时候?
温明惟苦心孤诣十年,为的是手刃仇敌,给联盟换一片新天。
现在大选还没结束,他真的能“切断因缘”,放心离开吗?
以他那极强的掌控欲和不安全感,不将计划做完最后一步,都不可能撒手。
退一步说,他就不怕元帅留了后手,或者周继文在关键时刻出事故吗?
所以就算要死,他也只会在尘埃落定后再去死。
他只是提前录好遗言,跟所有人道别,然后,在他们庆祝大选胜利的那天,于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死去。
……是这样吗?温明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