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与未尽雨 第29章

这一次闻染的签号是十一。

她登台,在光耀的射灯下对着观众席鞠躬, 一张张面孔看得不是很分明,但从那用力鼓掌的姿势就能看到柏女士坐在哪。

闻染落座, 缓缓阖了阖眼。

相较于这一双手,也许她的这一双耳朵的确更厉害。

她张开眼,落指。

流畅的旋律在她指尖流淌,轻重音的缓急推送在她心里有了明确的步调。已经很多年了,很多年没有这样酣畅的感觉。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许汐言每次弹琴,都要用那么大幅度的动作了。

一曲终了,她脊背微微冒汗。

站起来,对观众席和评审席鞠躬。

下台,柏女士带了外套来接她。

她披上校服:“我今天弹得怎么样?”

柏惠珍看了她一眼。

自打闻染的比赛成绩下滑后,她们已经很少会谈论闻染弹得怎么样了,大概怕刺痛她的自尊心。

但既然她问了,柏女士小心翼翼说:“好像弹错了两个音喔。”

是,她自己知道。

她的技术自然比不过许汐言。一旦恣意挥洒,难免有些刹不住车。

出分的时候,不用再登台,闻染拢着校服,跟柏惠珍一起望着电子屏。

分数出来了。

“喔唷。”柏女士惊叹一声。

比她平时高了一大截。

但她们每每同场比赛,对彼此的水平都有了解,想赢王裳,希望不大。

她和柏女士一同回到观众席落座,又过了三个人,王裳登场。

王裳的礼服总是华丽,是很适合青春年纪的嫩鹅黄。

她摆开架势。

错了一个音。闻染的耳朵动了动,在听过许汐言一遍遍弹她的曲目后,她要十二分的集中注意力,总觉得打开了耳朵敏锐的开关还没关上。

又错了一个。

可像一匹华丽锦缎上并不显眼的裂隙,瑕不算掩瑜。

闻染不知评委会怎么打分,紧紧攥着拳。

但她没去后台看分,因为不知道许汐言是第几个出场。

当然可以问柏女士,但是,她都让柏女士别过度关注许汐言了对吧。

等过一个两个三个。

原来许汐言这场比赛的次序,是压轴。

闻染想,连老天都知道该给许汐言这样的签位。

许汐言登场,落座,那身黑纱礼服依然有些微皱,又被她那张特别的脸衬出特别气质。她好像总是这样,不拘一格。

从她摆开架势弹第一个音开始。

闻染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登台时觉得舞台的灯光实在太亮,这时照在许汐言雪白的肩臂上又觉得恰到好处,她天生就该是坐在光里的人,闻染和其他所有人一起坐在观众席对她虔诚仰望。

闻染的心里有些酸涩。

这甚至有些残酷。

许汐言一弹琴,闻染就知道,自己永远不是像她那样天生就为钢琴而生的人。

等到许汐言一曲终了,鞠躬下台,闻染问柏惠珍:“你觉得她弹得怎么样?”

柏惠珍张了张嘴:“很好。”

不知该怎么形容这种好了。

只是无论通不通音律的人,都能从那样几乎不可能为一个十八岁少女所驾驭的恢弘气势中,感受到一种生命本能的震撼。

闻染坐在原处。

柏惠珍提醒她:“她们都去后台看分了哦。”

大概还想说:“你今天的分数还是很有希望的。”

又怕给闻染压力,终是没说出口。

最终,到后台看分的人纷纷回座,有人看了始终坐在原处的闻染一眼,但她并不想揣测那样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直到评委代表上台唱分,今天的比赛是现场颁奖。

第一名毫无悬念的归属于许汐言,连现场的掌声都很平静,没人对这结果有任何意外。

第二名,第三名,都符合闻染的预测。

一直念到第四名。

闻染猜着,王裳今天的表现大概就在这个位次。

她的分数有机会跟王裳掰一掰手腕么?

她盯着唱票评委的唇:“第四名,闻染。”

“第五名,王裳。”

苏妤华远远的坐着,扭头看了闻染一眼。

闻染和王裳依次登台。

许汐言站在队首,闻染走上舞台站定,她和许汐言之间隔了第二名、第三名两个人。

接着王裳在她身边站定,一脸的不忿。

“往那边站站啊。”王裳搡了她一下。

“王裳。”闻染不是什么张扬性子,但此时她很沉稳的说:“是我赢你了哦。”

“你……”王裳一下扭头朝她看过来。

闻染不看她,淡淡望着观众席,此€€*€€ 时灯光渐敛,能看到柏女士一边鼓掌一边冲着她笑。

闻染扬唇。

******

下台换衣服,走出休息室去找柏女士的时候,遇到方才不知消失去了哪的许汐言。

许汐言也换过衣服了,但没穿回校服,穿一件格纹衬衫款的大衣,配一条工装裤,双脚还蹬着方才那双马丁靴。

远远的冲闻染一点头:“今天怎么庆祝?”

她们身边还有交错而过的其他选手,许汐言并没明说是闻染的生日。

好像这是她们共守的一个小秘密。

闻染照实说:“回家吃我妈烧的饭。”

许汐言挑起唇角的笑意总有几分散漫:“这么乖啊?”

她隔着距离问:“我晚上要去Rire,一起来么?”

“乖宝宝,”她笑意更甚了些:“是酒吧哦。”

闻染下意识问:“你成年了吗?”

许汐言是真的笑了。

肩膀都晃了下。

“看不出我比你大一岁么?”她逗闻染:“叫姐姐。”

闻染远远望着她,妄图以睫毛的翕动分担一部分心脏过速跳动的压力。

那时的闻染当然没想到,等到很多年后,两人成年以后重逢,她的确躺在自己四十平出租屋的那张小床上,许汐言脸上的舞台妆还没卸,她那黄底小碎花的被子披在许汐言雪色的肩头。

她带着脸颊的红绯,咬了咬唇,的确对许汐言叫出了那声:“姐姐。”

“要姐姐对你怎么样?”许汐言的声线每每这时又暗哑几声:“自己说。”

此时,十八岁的许汐言站在她面前,那样暗哑的声线像是要打开一个潘多拉魔盒:“你今天也成年了对吧,所以,要一起去么?”

许汐言好像知道走得太近她会紧张,所以即便两人交谈,也是远远站着。

她们都抹着许汐言那蓝调正红的口红,其他选手在她们之间交错而过,甚至没人注意光芒万丈的许汐言在跟普通的闻染说话。

闻染迟疑一下,还是摇头:“我得跟我妈回家。”

许汐言勾唇笑笑,也没再劝,冲她挥一挥手:“那Ciao~乖宝宝。”

那是意大利语的“再见”,配上她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十多岁的年纪也能说得风情万种。

两人就此别过,闻染找到柏惠珍,跟着她一起走出会场去打车。

南方的秋天不似北方朗阔,天灰得如鸽羽,卷着云朵沉沉压下来。已是有些冷了,闻染缩着脖子和柏惠珍一起站在文具店下躲风,柏惠珍看着手机说:“网约车还有六分钟才到,在这等等再过去吧。”

这时,闻染远远在路边看到个穿格纹衬衫款大衣的身影,暗苍绿色配米色格纹。

是许汐言,正解锁路边一辆山地车。

许汐言什么时候买的山地车。

她很不经意的撩了撩自己的长发,跨上纯黑车身的姿态很落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怕冷似的,牛仔裤间露出两只纤瘦的膝头。

柏惠珍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上网约车的动向,所以,只有闻染一个人望着许汐言。

少女蹬车离开的姿态,自在得宛若只在十多岁青春里刮过的穿堂风,让人心都变得透亮。

柏惠珍和闻染回家,柏女士烧了鱼,又呈上一只弄堂口那家面包店订的生日蛋糕。

蓝紫裱花,似丁香,很是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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