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戊的话并没有激起柏壤眉宇间任何的涟漪, 他总是安然而恬淡的,哪怕外表改变,气质的神态却一如往昔。
“剖不出来的真心?”柏壤微微歪头,捏着手中心脏, “我对你的心还不够真么, 你不愿意与我同行,我便杀了你, 这万年来, 我收集所有你的碎片,拼出现在的你, 一路对你的爱,你真感受不到么?”
微生戊忍不住冷笑一声:“你爱的是我么,你爱的是那种掌握一切的自由, 你爱的是掌握命运,当山海界要被分割,你掌握不了众生的命运,就想要毁灭这一切,这种爱,还能怪我不屑一顾?”
柏壤沉默了一下, 轻声道:“所以, 我反对的声音你听不到,十二巫神, 明明只要有你那一票, 我就能以另外的方式,封印众生之恶,但你不愿意,我只能帮你来做决定。”
那时, 重定山海之事,十二巫神间争吵不休,司宇的那一票素来是默认弃权,所以剩下十一票中,只要有六票,就能左右成败。
可是戊却在最后同意了,重定山海之事,以微弱的胜率通过诸神决意,众神修筑起了不阴山,分割本源,断开与源法之环的链接,于是辛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不是为了爱而不得杀了兄长,只是因为道不同,所以,戊第一个不能留,剩下的巫神,也不能留下。
“我本已经做好了怎么样挨个捕杀巫神的计划,大金乌倒是帮我一次解决了。”柏壤微微勾起唇角,“但是我已经培育出了黑环,就算被源法反噬,也能留下最后的一点生机,只是,万年来,我也想要重新找回你,否则,司宇又哪里能残存到如今。”
微生戊按住胸口,他本来准备好死了,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死,甚至,胸口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只是,身上骨骼却像是不受控制,开始做出守护的姿势,缓缓向柏壤靠近。
这是,命运之线?
微生戊看向柏壤,又看向在一边面无表情的柏稔,忍不住嘲讽道:“你都已经有了新的兄长,为什么还要找死去老哥,你不是掌握命运么,怎么还命里缺兄?”
柏稔无奈扶额:“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弟弟是柏壤,微生戊你搞明白一点。”
“是你没明白,”微生戊冷笑道,“从来都没有什么柏壤,只有辛,柏壤只是他给自己织的一个梦,你还没醒吧?我也算明白了,那个罔象能变成那样,肯定也是这家伙怂恿的,你本来留在巫国前途无量,可是就因为他,变成老鼠,还要受他气,你以为骗自己那是弟弟,就能逃避你弟弟从来不存在的事实么?”
柏稔无奈道:“是你还不明白,这时候顺着他能好过一点……算了,你也不会听的。”
他们和对面一起,看着远方那恐怖的战斗。
微生戊不会沉默,他嘲讽地看着柏壤:“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柏壤听懂了他的话,微微一笑:“当然是,你第一次拒绝我的时候。”
微生戊听得有些茫然,他拼命思考回忆着,第一次拒绝是什么时候,那记忆太遥远,以至于他不得不从头捋捋。
那是很久很久的从前,人族的炎黄还在大战,巫族各部也在相互征伐,直到黎族大巫蚩尤崛起,开始一统三苗,在那乱世之中,有一对兄弟,他们于战乱中离散,在战火中成长,又在战火中重逢。
不同的境遇给了他们的截然不同品格,戊那时已经无法在兄弟的眼中找到当年的崇拜与爱,在他看不到的时间里,辛的人生被一次次碾碎,后者期待的救赎来得太迟。
戊再次遇到弟弟时,他已经在鲜血与腐败中盛开,他是黑沼鬼方大巫的头领,以活祭、拆骨、剥皮为主修的鬼方巫脉中浇灌而成,在哀怨的埙声中,他操纵的无数傀儡给苗帝的铁蹄带来无数的死亡,那些穿着人皮的傀儡们宛如活人,那是他曾经的爱过、恨过的人。
戊没有打败辛,他亲自前去,说动了已经执掌鬼方的辛,让这场战争以和平结束,辛的强大与诡异总是让其它的大巫忌惮,但没有关系,有戊在。
大巫们都是相信戊的,毕竟,连戊都不相信,这世上又能相信谁呢?
辛并不残忍,也不狠毒,他只是无情,他只是想要占有,唯有占有更多的东西,才能填平他生命的不安。
戊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并不介意把自己拥有的让给辛,如果这可以让他满足。
但是,欲望的沟壑不会因为给得够多就会满足,越多的填补,只会带来更多的欲望。
终于,当辛透露出最想要的是兄长本身时,他第一次遇到了拒绝。
他并不意外,因为戊就是如此,他会坚定地去做所有对的事,不会有一点动摇。
所以,辛便隐藏起了原本的心思。
当然事情有了第一次,拒绝便多了起来,戊无意将辛带回正途,毕竟那已经是辛的一部分,在执掌了越来越多的生灵后,他们的冲突越来越多。
从征伐万界,到重定山海,戊总是保守的那一脉,而在辛的眼中,一切都可以称量交换。
直到最后,在重定山海的大计后,戊等到了辛给他准备的结局。
……
“那时候,”微生戊想到那个讨厌的泥沼,“你早就准备好了吧,先用那种世界之恶隔离出厌弃之地,再从烛那里借到了幽刃,烛为什么同意借你这种力量?”
柏壤微笑道:“因为我答应他,如果借我一点力量,我就借他一点力量,他和大金乌在将来能和平相处。”
微生戊想到那条蠢龙,忍不住拍大腿:“他怎么就那么蠢,用你的力量去影响帝昊,只会让帝昊更想杀他。”
柏壤托着头,继续观察着远方,微笑道:“兄长啊,有时候,无视才最让人厌恶的,如果能让大金乌更想杀他,也不失为一种相见,这种爱情的苦,你是不会懂的。”
微生戊连连摆手:“别那么叫我,我们血脉相连的身体,已经被你亲自拆开了不是么?”
柏壤点点头:“是啊,打开你所有肉、骨与内脏,我把你我的血肉相融,重新缝合,借着你的模样,做出我要样子……如此,我们依然是血脉相连……”
微生戊不是很想开口,因为他知道,开口都是在奖励他。
柏稔更是默默低下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不敢再听一句,也不愿意享受这样的血脉相连。
甚至有一点小庆幸,伟大的源头啊,他有自己真心喜欢兄长。
作为替身,他很满足。
没有一点想要转正,甚至取代的意思。
这时,远方光环已经越来越明亮,微生戊知道,那是源法之环已经演化到极至的情况。
“看,如果再不让它循环起来,那么,它会再度破裂,那时,已经不会再有巫神将他们带去万年前,重新修复。”柏壤感慨看着微生戊,“到时,兄长,我们就会看到山海之界碎裂时,最盛大的烟花。”
微生戊冷笑道:“司宇不可能不知道这点,他会改变的。”
柏壤微微一笑:“那不是更好么?”
微生戊第一次变了神色,他当然知道柏壤说的是什么事。
这时,远方的天空,在圆环之外,一处庞大的国度正在缓缓降临。
……
剧烈的战斗中,虚空开始动荡,山海界的本源极为庞大,一切的空间裂隙只能维持很少的时间,但这一次,尸神与大日争战,极大地削弱了时空,让原本在当年天地碎裂时离开的巫国,能从虚空中被再度带回山海之间。
若是平时,纵然以司宇的实力,能带回这整个巫国,也必然会让其中的生灵大量灭绝在破碎诡异的空间裂隙中。
如今,这万年前的第一巫国,终于再度降临。
而整个巫国之下庞大的地基,也缓缓于黑暗中显形。
那是一个有着模糊人形的大陆。
那是第一巫神的巫国,也是这万年来的,那黑色尸体,一直等待的东西,巫神的真身。
那一瞬间,庞大的尸神开始靠近,它无视着金乌利爪将它切开,漂浮身体遵循着黑暗中新生的规则,向着那巫国地基靠近。
那是它的天道所缺失的部份,它从诞生之时,便渴求着完整。
而这时,源法之环的光芒随着那片大地地靠近,越来越明亮,仿佛随时都会爆发而出。
那地基下的人形温柔地取下头顶的巫国,仿佛圣者取下自身的华美的冠冕,缓缓置于天地之间。
巨大的响动,让整个世界都动荡起来,但尸神与金乌战斗下,这些动荡显得那么得不值一提。
“他要化身山岳,补完这最后的源法之环了,”柏壤语气里带难以抑制的愉悦,“这一万年来,我根本无法从星宇中寻到他的存在,我的法环总是缺失最后的一块,如今,他终于现身了。这就是,我为他安排的命运……”
就在这时,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在将巫国放置于大地山河之上时,那庞大的人形在一瞬间化为无数星辰飘散,又在一刹那,如亿万星辰划破空间,出现在他们面前。
“你在寻找我,”那星辰的人形有着司宇温柔而静默的模样,凝视着他们,“我又有哪一刻,没有在寻找你呢?”
微生戊嗷了一声,顿时整个人都舒服了:“还得是你啊,阿楠,我早就知道,巫神里,你才是最靠谱的!”
第203章 来吧,加入 加入我们,你就自由了……
腐化世界虽然混乱、诡秘, 但在这万年来,它正在将山海界的规则腐化,演化出自己的天道。
但它却找不到司宇,属于上下四方的司宇天道, 那是一切的法则依托的源头。
所以, 尸神一直在寻找自己的头颅。
而同样的,司宇也在寻找腐化源头的线索, 他知道, 只有杀死那位腐化的源头,才能真正终结这混乱的世界, 终于,在这一次,司宇用自己做为代价, 引出了真正的幕后人物。
“阏逢天楠,你难得让我惊讶,”柏壤微笑着凝视着他,“但是就这么一点点时间,你居然也敢拿这万物众生性命来赌这一次,当年我果然不该犹豫, 在阏蓬一役时, 就该杀了你……”
“想什么啊,”微生戊在后边冷笑, “阏蓬部是人与巫混居, 当时要不是我去劝说,阿楠就早带着族人前去炎帝部落了,而且人家阿楠是天巫里最能打的,还有司宙在一起配合, 打你和打狗一样容易。你这些年不也藏着的躲着,生怕让他找到你么。”
柏稔听得头皮发麻,默默又往后退了一步。
司宇只是平静地凝视着柏壤,淡漠道:“不错,源法之环只有十二息的时间,若我不在这十二息中杀死你,这源环破碎,便是杀了你,也于事无补。”
柏壤轻笑道:“不错,你哪来的自信,在十二息里就可以杀死我?”
司宇平静道:“十二息中,我没有这把握,但十二日中,却是足够了。”
他修长的右手缓缓抬起,星辰缀成的衣角轻扬,手掌中,豁然是一枚青铜日晷,其上的指针正在缓缓随着阴影移动。
柏壤脸色微凝:“司宙居然还给你留下了一点时间。”
微生戊听得一脸惊喜,直拍大腿,惊呼连连:“对啊对啊,时光逆流于你我巫神来说,太为难司宙了,但是若只是将时间加速减慢,这对司宙来说是小菜一碟,废辛!该你面对死亡命运了!”
柏壤脸上的浅淡的微笑退下,他身上的气势也瞬间恐怖诡秘,仿佛无数悲歌哀唱在命运长河中响起,与对方对峙。
同一时间,司宇修长的手指抚过青铜日晷的十二道刻度,晷针在虚空中投射出细若发丝的金色光轨。这些光轨并非简单的几何线条,而是由无数个破碎的时空碎片拼接而成€€€€能清晰看到光轨中漂浮着被斩碎的星辰、倒流的瀑布和正在解构的城池将他们笼罩。
柏稔忍不住退得更远了,看着快乐的微生戊道:“您真的是他兄长巫神戊么,怎么不见一点巫神的气度。”
“谁想当这倒霉玩意的兄长啊,”微生戊被命运丝线操纵着不能动弹,嘴倒是动是厉害,“我老戊能在十二天巫里人缘最好,靠得就是个真诚,该怎么说就怎么说,阿楠,快点杀了他,他换了我的皮,我的右肋下边有被的帝昊扎的伤口没有愈合,他把这伤口放心口呢,你照那里打……”
柏稔真麻了,他退得更更远,但发现自己已经靠近了时晷结界尽头,于是摸了摸鼻子,躲到微生戊身后,期待着这个人肉盾牌在等会混乱里能给自己留下更多活下去的机会。
而对面,柏壤和司宇的战斗已经开打。
在昏暗的天际下,司宇被无尽星辰簇拥,仿佛立于星河中央。青铜日晷在他掌心泛起幽蓝辉光,晷针所指之处,群星骤然黯淡,银河竟似被无形之手拧成螺旋。
柏壤踏着血色走来,黑色长袍猎猎作响,发间从不响动的细小装饰纷纷震动,那是十二道青铜编钟,在星辰中骤然生出无数丝线,将它们捆绑,仿佛奏响了命运的挽歌。
柏壤指尖动起,无数丝线诡异震动,在命运长河中操纵着它们不同的未来。司宇手中的日晷陡然翻转,三千六百道光阴涟漪荡开,无数丝线在波纹中化作齑粉,星辉织就的天罗地网蔓延,要将星光下的一切绞杀。
柏壤淡漠地抬手,左眼化作深渊漩涡,吞吐出万年前无数巫国湮灭时的文明残影,众生哀嚎怨恨,生成之恶蔓延,腐化。
司宇袖袍翻涌如银河倒卷,右手按在日晷边缘,那里的甲骨文路迸发金焰。霎时间天地倒悬,日月同辉,将那腐化恶念绞碎,长河如链条,将柏壤抽得节节后退。
大战之中,柏稔几乎贴到微生戊后背上。
“大舅子,”微生戊没法转头,只能指点道,“把我背后的皮剥一块下来,扯一扯裹上,我怕是帮你挡不了了。”
柏稔立刻动手,但这巫神之皮岂是他能剥得了的,只能对他说道:“我剥不了啊,能不能给个指点。”
“拿我的手往下扭,用我的指甲去剥,”微生戊翻了个白眼,“他的命运之线是困住我的反抗,你属于他的人,是可以顺应命运之丝剥一块的。”
柏稔当然不会反对,立刻抓起微生戊的手,往他腰部剥,一边划拉,一边忍不住问道:“你居然还叫我大舅哥,是认了和柏壤有感情么?”
“那肯定,”微生戊叹息道,“他不闹事时还挺合适的,再说你借了钱是真借啊,凭这叫一声怎么了,这么些年在他手下讨生活,也不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