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他低声道:“你能不能帮我,也说一次情?”
林雪宜偏过脸看他。
过了一会,她收回斜斜曲起的长腿,站直了身子,懒洋洋道:“那你可得欠我一个人情了,小帅哥。”
走上地面。
昨夜投进竹篮里的衣物果然就放在入口旁,叠的整整齐齐,摸上去就像新的一样。
解昭没有立刻去拿。
他远远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灯塔€€€€A1角,离营地D1有三格的距离,如果脚程够快,一来一回在五到六个小时内。
然后抬腿就往那里去。
海岸线绵长流畅,就像被人用锋利的匕首一刀切开,毫不犹豫,没有任何凹凸或颠簸的部分,平整地仿佛恰图兰卡的陆地和四周的海洋是两块完全互恰的拼图。
解昭顺着海岸线疾步行走,远处A1角的灯塔悄无声息,直入云霄的塔顶处一片死寂,没有耀眼的灯光射线,也没有刺耳的警报鸣笛,仿佛已废弃多时。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也许是出于好奇。
也许,是因为那句“老实待着,好好听话。”
这句话解昭曾在别处听过,而且不止一次。
离得最近的一次,是在研一的寒假,坐高铁回家的第二天。
吃完午饭,身为大学教授的父亲,与外科医生的母亲坐在餐桌上,随口询问起他这半年来N大硕士研究生生活的状况,以及关于学业上的进步。
他们对各自涉猎的学科都保持着近乎变态的高要求,并把这一份要求,严丝合缝地加诸于他们唯一的儿子身上。
所以,当沉默许久的解昭抬起了头,尽量用平静而沉稳的语气表达了“我想转专业”这个想法时,父母双方顿时如临大敌。
研究生想要更换导师和研究方向是非常困难的,特别是在N大,有勇气提出这种要求的学生,最好事先给自己准备一个退学重考的PlanB。
父母几乎没有多加询问,就把解昭想要转专业的想法归咎于他对新学校的不适应,并指责他从一开始就应该听从家长的劝诫,报考他父亲就职的T大,而不是自作主张南下,去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独自读书。
解昭按在膝上的双手握了又握,还是松开了,他抬起头看向眉头紧皱的父亲,低声道:“爸,我其实€€€€”
父亲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反应,仍在自顾自说下去,唾沫横飞语速极快,就像平时在办公室里,训斥那些不求上进对论文数据胡编乱造的学生。
父亲说累了,转向母亲抬了下下巴,示意她来接力。
母亲点点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考都考上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待着,好好听你导师的话,把毕业结了,N大硕士文凭拿到手。至于之后是继续读博还是找工作,这些都不难,你起码现在得把手头上的事情都办好。”
“……”
解昭垂下眼,缓缓地,“嗯”了一声。
而后半段他试图去解释但最终没能说出口的,那令他一直以来感到难以启齿的缘由,就这样被彻底咽进了肚子。
并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向解闻川和凌琅吐露过。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让现在的解昭尤其反感这八个字:
老实待着,好好听话。
……去你妈的。
第24章 白色灯塔
当解昭走到A1的最角落时,眼前高耸入云的巨塔倏然亮起,并紧跟着闪烁了16下。
16:00PM。
这座灯塔太高了。
走到近处时更能感受到它的体积有多么庞大,横截面几乎占据了一个普通规模的操场。
难怪隔着老远仍能看见远处那根直入云霄的白色粗线,就好像从高处云层里抛下的一截天梯。
解昭注意到恰图兰卡海岛在A1角处的形状恰好就是一个近似的直角。
沙滩就好像被海洋恰如其分地仔细分割了,两条海岸线呈近似九十度汇聚于一点,而灯塔就屹立在角落里,背朝汪洋大海。
灯塔有规律地闪烁着,它的光源远在塔顶。
解昭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触碰到了白色灯塔的外壁。
手感光滑细腻,不像是石灰刷的白墙,更像是……
象牙。
尽管解昭从未见过真正的象牙制品,可是眼前这座白塔的光泽和摸上去的触感,让他就是觉得,这座塔似乎是用象牙雕铸的。
很明显,这必然不会是一颗象牙所铸,塔身上也没有拼接的痕迹。
而如果要建成这样一座通天巨塔,起码得把全球的野象从公元10世纪开始有计划地进行灭绝。
当然,在这座远离尘世的奇异岛屿上,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16下闪烁结束后,灯塔顶端归于平静。
解昭顺着塔身往后走,它的外周长起码有200米,绕一圈相当于跑了个小体测。
但他就是很好奇这座灯塔背面,也就是朝向大海的那一面,会有什么。
也许什么也没有。
大约走了五分钟。
他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从前方转角处传了过来,越来越近,似乎有个人正与他相向而行。
解昭皱眉,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十秒钟后,两拨人碰面。
解昭:……
迟衍“啧”一声,挑眉看他:“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今天没有戴那顶解昭认为装逼作用远大于遮阳的棒球帽,乌黑的头发顺从地贴服在脑后,只在发尾处微微翘起。
解昭冷笑:“不好意思,你哪位?”
迟衍好像完全不在意他的态度,伸手敲了敲塔壁,说:“我到处看过了,这一圈的墙壁都一模一样,别说是机关暗道了,连条细缝都没有。”
解昭就跟没听见,拔腿继续往前走,和他擦肩而过。
迟衍:“你别不信啊,咱俩可是上次任务里的最佳拍档,这才几天,相互间的信任就剩这么点了?”
解昭:……
他很快绕到了白塔后面,这里的状况和迟衍说的一样,连电影里常见的可能成为密道开关的凸起都没有,墙壁光滑平整,就像浑然天成的大自然产物。
而白塔所背对的大海,海面风平浪静,幽蓝的海水深不见底,正常世界中盘旋在近岸沙滩上空的海鸟在这里销声匿迹,海洋和岛屿不约而同选择了绝对的沉默。
朝远处望去,除了海,还是海。
当解昭再次绕回正面时,迟衍背靠着塔壁,抱着手臂在那儿等他。
解昭目不斜视,抬腿就往回去的路上走。
迟衍追上来,偏头看他:“生气了?”
解昭沉默。
“为什么?”
“……”
“我猜猜看……”迟衍揉了揉头发,原本微微翘起的发尾顿时顺杆上爬,翘得更厉害了。
他似乎很郑重地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口:“因为我比你帅?”
解昭:“……”
虽然他依然没看这位自恋的91号一眼,但嘴角忍不住抽了一抽,隐忍地表达了他的反胃。
迟衍笑了起来:“开个玩笑。”
解昭冷着脸,心说:……有病。
迟衍锲而不舍地继续说:“那,是因为我拿了你的药瓶,对不对?”
解昭还是没理他。
迟衍:“不就是个瓶子么,我还给你就是了。你老是对我板着个脸,其他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跟你有什么血海深仇呢。”
血海深仇,没有。
梁子,很多。
解昭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脸看向迟衍,语气板正地像是公安系统的调查员,一字一顿道:“拿来。”
迟衍愣了愣,似乎没料到他突然转变,挑了一下眉,然后伸手进口袋,把那枚拇指长短的小药瓶掏了出来,递给解昭,说:“两清了。”
解昭一接过来,就发觉不对。
他摇了摇瓶子,没有声音。
空的。
解昭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迟衍。
迟衍摊手:“你只说要瓶子啊?”
从他刚刚伸手进口袋到掏出药瓶前后不超过两秒钟,很明显,一个人不可能在两秒内旋开瓶盖,把瓶子里东西一个不少地全部倒出来,然后还能用一只手再把瓶盖旋上。
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
这人从一开始就在耍他。
解昭静静地看着迟衍,嘴唇抿紧,眼神里杀气腾腾。
迟衍把手插进口袋,笑了:“我说过不会还给你的。”
“这是我的东西。”解昭一字一顿。
迟衍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他看向解昭,脸上带着种郑重笃定的神情,说:“我希望你能,尝试着活下去。虽然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不知道你在外界经历过什么,但这里是全新的世界,困扰你的东西也完全被隔绝在外了。”
解昭沉默。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即便我们努力去完成任务,到最后可能也只是被审判庭玩弄鼓掌的棋子,永远都无法活着离开这鬼地方,只是死亡来的或早或晚的区别。但是,”
迟衍看着他,眼里隐约透出亮光,顿了顿,又道:“起码给自己一个机会。也许我们这群人中,走到最后的就是你。”
“走到最后?”解昭低声重复,忽然缓缓弯下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