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总在翻旧账 第2章

再后来……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苏景同靠着笼子的栏杆,风吹起马车的窗,凉意从他衣领钻到后背,带起一阵战栗——九月的天,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嬖人的素色薄纱衣,莫说遮寒,连蔽体都难。

真冷啊!

苏景同慢悠悠转了转已经磨破的手腕,才习惯镣铐的手腕又被磨伤,尖锐的疼痛直达大脑,疼得他在寒凉的夜晚冒出一身汗。

苏景同放缓了呼吸,沉心静气感受疼痛的肆虐,疼痛有时是个好东西,能提醒他现在的处境。

摄政王世子苏景同和六皇子顾朔已经是过去了,现在在这里的,是犯下叛国罪、玩弄了顾朔感情的奴隶嬖人苏景同,和新登基的帝王顾朔。

泰安殿里灯火通明,顾朔穿着帝王层层叠叠的服饰,威严庄重地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头上戴着的帝王十二琉衮冕半挡住他深沉的眼睛。

绛红色金银线绣的九龙环绕地毯在宫殿上铺开,金丝楠木雕双龙戏珠的梁柱旁清雅俊逸的乐师们抱着千金难求的乐器,身段玲珑舞衣翩翩的舞女们还摆着飞天的姿势,群臣们尚端着酒杯,等待集体为帝王敬酒。

这本该是顾朔生命中最辉煌的一天,可他意兴阑珊。

乐师们在太监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带着乐器退场。顾朔漫不经心地盯着一个乐师背着的琴,那架琴造型和旁的琴没什么区别,但声音极其清脆,弹起来泠泠声曼曼。

十分悦耳。

顾朔不通音律,分不出琴来,但隐约觉得像是苏景同的琴。

他已经有三年没见过苏景同了。从他俩决裂以后,他就再没见过苏景同。那个小骗子总是眉目含笑巧舌如簧,用他的糖衣炮弹和骗死人不偿命的嘴,面不改色地说着甜言蜜语,把人骗得招架不住缴械投降,等你真的动了心动了情、甚至心甘情愿为他去死,他拍拍衣袖眼神全是冷漠和怜悯,居高临下地说“啧,那你真容易心动哈”。

顾朔捏紧了酒杯。

小骗子。

宴席分左右两列,左边为首的是一个病弱清瘦的男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一身浓浓的书卷气,他似乎极怕冷,九月的天,已然穿上冬日的鹤氅,桌上亦无酒,只放了一杯梅子汁,菜也是单做的,没有寒性菜。

许是风吹了进来,男人咳嗽两声,全场安静下来。

顾朔被咳嗽声惊醒,回神,垂眸看他,不赞同道:“正卿,你该休息了。”

左正卿摇头,比起苏景同记忆中的左大公子,左正卿瘦了一大圈,病气缠身,声音都细弱了,“你的琴,从何而来?”

被指到的乐师愣住,没见过这大场面,登时双腿发软跪倒在地,哆哆嗦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侯爷,这琴怎么了?”有臣子问。

左正卿因咳嗽,脸泛起红意:“这是景同的琴。”

第2章 嬖人

苏景同?

全场死寂,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诡异地沉默了。气氛陡然变得尴尬。

半晌后,终于有一臣子忍不住发问:“侯爷,下官斗胆一言,世间琴声大多相似,侯爷确定这是苏……他的琴么?”

左正卿因剧烈咳嗽,气息还没喘匀,略缓了缓,才道:“千真万确。”

苏景同琴乐上的造诣不浅,又师从当世大家——因而顾朔听苏景同的琴音睡着时,苏景同和左正卿两人谁也没苏景同演奏得不好上去想,满京城比苏景同强的乐师不超过两手之数。

苏景同的琴音他都觉得不好,那他觉得谁弹得好?

苏景同还和恩师学了做琴。

他偏爱清脆的琴音,那时他还是无忧无虑的小纨绔,整日忙着吃喝玩乐,做出来的琴,弹起来音符蹦蹦跳跳可可爱爱的,像个快乐的小太阳。

这琴,便是他亲手做的。

殿内又死寂一瞬,继而沸腾起来。

若说新帝面前最不能提的人,非苏景同莫属。

苏景同是当今圣上的父亲周文帝在位时期的摄政王苏季徵的独子。文帝朝时,摄政王权倾朝野,一手把控大周的权力,周文帝被架空。

摄政王苏季徵子嗣不丰,年过三十四,才有了唯一活下来的孩子苏景同,惯得无法无天,要星星不给月亮,但凡苏景同想要的,没有苏季徵不给的。

苏景同亦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帝都鼎鼎有名的纨绔公子哥儿,好琴乐、好下棋、好丹青、好骑马、好鲜衣、好美酒、好美食、好美人,也好……嬖人。

昔年新帝尚是皇子,遭人陷害,被周文帝判了流放岭南。

新帝顾朔有一张好看的脸。

而苏景同好美丽的嬖人。

他行事素来荒唐,又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死活要把还是皇子的顾朔要来当嬖人。

顾朔纵然被判流放岭南,那也是正经的皇子王孙,天家血脉,岂能由他这般折辱。摄政王再嚣张跋扈,也断然拒绝了他。

惯坏的小孩,多数爱一哭二闹三上吊。传闻说苏景同在摄政王门口跪了两天,不答应就不起来。

假使摄政王还有其他孩子,兴许还不至于被拿捏,爱跪跪着,跪死了就换一个,但他偏偏就这一个独子,经不起一点闪失。

摄政王硬着头皮和周文帝开了口。洋洋洒洒天花乱坠,说了一炷香。翻译过来就一句,是的,我想要你儿子给我儿子当嬖人。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是帝王。

周文帝勃然大怒,同摄政王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也许是摄政王权势滔天,除了缺少合法的帝王名头,他已经实际掌握了国家的权力,又或者周文帝太过懦弱且不在乎顾朔,总之周文帝的拒绝没坚持多久,宣布六皇子顾朔重病暂不流放,恩准在皇宫修养,夜里,一顶小轿将顾朔悄悄送进了摄政王府。

粉饰的太平毫无用处,消息风言风语满天飞,一朝皇子沦为嬖人,世人看尽了顾朔的笑话,当面羞辱的,背地议论的,千夫所指,不少文人墨客写诗讽刺顾朔为了名节骨气合该自尽。

也曾有人怀疑过,苏景同此举是否是为了把被流放的顾朔留在帝都,图谋其他。毕竟岭南多蛇鼠瘴气,悄无声息死在岭南简直太过容易。

跪了两天也要强求的人,兴许是有几分真心在的。

这种猜测,很快被现实击碎。千辛万苦要来的人,没能让苏景同收心,他对顾朔的兴趣短暂地维系了一个月,又开始了他花天酒地的生活。

立志要搜集天下美人的苏景同,身体力行地践行着他的誓言,整日流连在美人中,喜欢的要么留在府里,要么玩够了送人。摄政王府比皇宫都大,还装不下苏景同的美人们,荒唐到实在不是个东西。

顾朔堂堂皇子之尊,也没得到多少优待,玩过就忘。

一年后,苏景同对他再没新鲜感,新宠又对顾朔争风吃醋,撒娇打滚儿让苏景同把顾朔送走,苏景同被新宠搞得五迷三道,想起顾朔流放的事,索性又要把顾朔扔回去流放,只是岭南刚巧开战,流放去岭南不合适,提议将顾朔流放到西北去。

都说戏子无情,可谁无情的过苏景同?

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刚流放到西北的六皇子,恰逢西北兵变,敌国来犯,时势推动下,迅速掌握了西北的兵权。

他很有几分能耐,大局观、统筹力、领导力都是一等一的水平,唯独兵法上差些,但这没带来什么麻烦,他很会招揽人才,也很会用人。

顾朔招揽了许多军师,又力排众议重用了最年轻最没经验的姜时修,顶着纸上谈兵的非议,给了姜时修能给的所有支持。

姜时修也没辜负他的期待,很好的弥补了顾朔的短板,顾朔和姜时修上下协力,成功稳定了西北局势,守住西北国门,雄踞一方。后来评选大周四大军师时,姜时修凭借赫赫战功,荣登第一。

而摄政王全族,则一朝覆灭。

周文帝到底是帝王,佯装软弱多年,骗过摄政王的眼睛,慢慢布局,终于收网。

摄政王谋反未成,东北又乱了,战乱中摄政王苏季徵战死,苏景同失踪,曾经翻云覆雨的苏家彻底败了。

周文帝重新掌握了帝王权力,再望向西北,他曾经守住西北国门的儿子顾朔,就不那么让人放心了。

兵权在握,若是对周文帝死心塌地尽忠还好,可这个儿子是他判了流放,又背地里妥协送去给苏景同当嬖人的儿子。

他心里会憎恨周文帝么?

周文帝不敢想。

他也经不起再来一次战争。

派去暗杀顾朔的人,没杀成功顾朔,倒是把姜时修绑走了,从此生死未卜。

短短两个月,大周的少年军师姜时修,和声名狼藉的顶级纨绔苏景同,尽数失踪。

众人再听到苏景同的消息,是西南王造反,苏景同现身西南大军,成了西南王的军师。

苏景同亲爹毕竟死在周文帝手中,摄政王谋反未成,世人都猜测苏景同是继承他爹的遗志,继续篡位,借着西南王的力量找周文帝报仇。

苏景同纨绔行事荒诞,脑子却还好使,当军师很有两把刷子,辅佐西南王挥兵北上,篡了周文帝的皇位,于半月前登基。

而顾朔,早在西南王开始造反时,就挥兵南下。姜时修走后,后来被评选为大周四大军师之一的左正卿成了他的军师,和西南王正式刀兵相见。

昔日最好的朋友苏景同和左正卿,成为战场上的敌人。

现在看来,还是左正卿棋高一着。

苏景同的阴谋诡计在左正卿面前不堪一击。

不到半个月,顾朔的军队长驱直入帝都,将西南王斩于皇宫内,宣告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伏诛,新帝登基,左正卿加封康宁侯。

但苏景同再一次失踪了。

这人似乎有定点失踪的技能,一到关键时刻就失踪。

在场的臣子万万没想到左正卿敢在宴会上提苏景同的名字,不约而同小心翼翼地觑顾朔的神情,前有把帝王当嬖人折辱,受尽嘲讽,后有流放西北之仇,摄政王造反在先,苏景同造反在后,这样的人,岂有不触怒帝王的。

抓回来,千刀万剐才能消心头恨。

十二琉衮冕掩住了顾朔的神情,众人难以从他沉静的脸上揣摩其心意,顾朔既没有听到苏景同的名字就雷霆之怒,亦没有粗暴地打断敢在帝王雷点蹦迪的左正卿,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乐师被苏景同的名字吓得发抖,惊惧之下,眼泪鼻涕一起涌了出来,颤颤巍巍五体投地行大礼,“小人和苏家没有一点干系啊——小人冤枉——”

左正卿抬眸瞧顾朔,顾朔依然沉默,且没有接话的意思,只得自己开口:“不必紧张,没说你和苏家有染,你只消说清楚,你从何处得来此琴即可。”

乐师恐惧地声音发软:“当铺,西城区西二坊市太平路上的文昌当铺。”

左正卿眉头微动,当铺?

怎会在当铺?

他正要再细问,却见顾朔右手食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这是召暗卫的手势,很快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从泰安殿的梁柱上消失了,看来是要亲自查了。

左正卿止了话头,摆手叫乐师下去。

顾朔低头看左正卿,左正卿不便劳累,不能吹风,如今宴席开了小半个时辰,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此刻精神萎靡了些。

他该休息了。

顾朔冲大太监潘启轻声说了几句话,潘启点点头,下去安排。

不一会儿,一架轿辇停在了泰安殿门口,一个宫人伺候左正卿外罩了件裘衣,几个宫人举起挡风的屏风,在左正卿身边围了一圈,引着他出门。

左正卿欲行礼退下,顾朔微微摇头,虚礼免了,且回去歇着吧。

左正卿来到泰安殿门口,迎接他的轿辇却不是他来的那辆,是宫里的规格。

大太监潘启在旁解释:“陛下口谕,天寒路远,着康宁侯留宿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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