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总在翻旧账 第4章

苏景同听到他停下声音,知道是认出自己了,吞了口唾沫,未知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将他淹没。胃又抽抽起来,在体内颠三倒四地闹腾,连脸都扭曲起来。

“陛下?”潘启问。

这一声,如惊雷从顾朔的天灵盖劈到脚。顾朔快步上前,一把扯散了床帏,将赤身的苏景同牢牢挡在床帏里面,单手拎起他放在床上,另一只手扯了床被子将人裹起来。

苏景同胃痛的要命,在狭小的笼子里被折磨了一天白天,又在床边跪了许久,腿脚早麻了,任由顾朔摆弄。

靠顾朔怀里的一瞬间,苏景同有点恍惚——顾朔的胸膛和从前一般宽阔温暖。

顾朔其人,将“泰然自若”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他沦为嬖人的那一年,外面风言风语传了个遍,摄政王府里亦有人对他指指点点,大皇子他们甚至还上门看笑话羞辱过他,但他始终从容不迫,风度翩翩,不像来当嬖人的,像换个地方当殿下的。

苏景同那年和他爹频繁地争吵,吵完身心俱疲,跑顾朔房间里往他躺椅上瘫着,一言不发。顾朔往往在看书或者练剑,见他来了,便放下书和剑,把他从躺椅上扒拉起来,搂怀里,慢慢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苏景同会把脸贴在他胸膛里,听他的心跳。顾朔的心跳声沉稳有力,正如他这个人一般八风不动、处变不惊,通常听一会儿,他的心就会平静下来。顾朔的胸膛宽阔温暖,尽管当时他身为嬖人处境难堪,但那温暖依然能给苏景同无穷无尽的安全感。仿佛跟着这个人,就能安心把一切交给他。

自从决裂以后,苏景同已经有三年没和他这般亲密接触了。

苏景同习惯性地将脸贴在他胸膛,想再一次听听他的心跳,头转动间,苏景同蹭到了东西,扎得脸疼——龙袍上的龙纹。

天下顶好的绣娘一针一针绣出来的龙纹。

苏景同终于从回忆中回神,他这才捕捉到从前的细节,皇家多爱刺绣,难怪顾朔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没穿过带刺绣的衣物——他靠着不方便。现在今非昔比时过境迁,顾朔自然随心穿着。

苏景同将脸慢慢转了回来,手腕上的伤口又在此刻造反,苏景同心脏搅起来似的疼。

第4章 治伤

他一天没吃没喝,早眼花了,顾朔也不肯给他解开眼罩,照旧什么都看不到,他感觉到顾朔从床帏中伸出手:“钥匙!”

很快自己就被顾朔的大手翻了个身,顾朔在解镣铐,镣铐小且厚重,他又自虐似的来回摩擦,镣铐有部分卡在他肉里,鲜血淋漓。

他感觉到顾朔的手停住,似乎有目光在他手腕上寻睃,他看不到自己的身后,不清楚手腕成了什么样子,总之应该不太好解开——因为他感觉顾朔的手先去解他脚上的镣铐了。

脚上的镣铐解开的同时,苏景同不自觉动了动腿,他腿是真麻了,完全没有知觉,今天叫镇西侯这没轻没重的玩意儿绑一天,腿差点废了。

有宫人从床帏外递了点东西进来。东西比较长,末端不小心落在苏景同腿上,质地柔软,是素绫的贴肤感。

宫里爱用素绫做亵衣。

这必是给他的。

好心人啊!

苏景同挣扎着想用被捆着的手去接,镣铐被带的动起来,在他手腕上摩擦,结果被顾朔拍了一下后背,“别动。”顾朔道。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苏景同抽抽鼻子,老实了。

他感觉顾朔的手动了,大约是在接衣服,又听到他吩咐传太医,传膳,还叫潘启在屋里多点两盏等,然后去外头等着。

没一会儿,他感觉顾朔在替他穿衣物。顾朔没动上衣——他手还绑在身后,不方便穿,只能先用被子裹着。

等潘启的脚步声消失,门轻轻合上,屋里只剩他和顾朔。苏景同听到扯开床帏的声音,思忖着顾朔大抵是要解开他手上的镣铐了,所以拉开床帏叫灯光大肆进来床边。

苏景同盼着他能给自己解开眼罩,被剥夺视线一天了,眼前黑乎乎的,他想看看自己的手到底怎么了,顾朔怎么如临大敌的样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看看顾朔,他还没见过顾朔穿龙袍的样子。

周文帝穿龙袍他倒是见过,但周文帝数十年来忙着扮演酒囊饭袋,整日花天酒地纵情声色,身体早早被掏空,又胖又臃肿,穿龙袍也不好看。

顾朔不一样,他习武,身材高大,肩膀平阔,腰腹精瘦,腿修长笔直。

苏景同心猿意马地回想起来,他有一回听到军营里的老油条们闲聊,说六殿下是军营里腿最长的人,有些矮子还没六殿下的腿高。

苏景同将信将疑,顾朔个头高,军队的衣服多数紧身收腰,别是衣服效果吧。后来仔仔细细观察了许久,顾朔的腿是不合常理的长,差不多高的人粘在一起,他腿比别人长一大截。

不知穿上龙袍是什么样子。

苏景同感觉顾朔从前面给他挂了个披风,反着穿披风,于是后背的手腕被留出来,继而顾朔将他提起来。军营出身的顾朔提他和提一只小鸡崽般容易,轻飘飘拎到了桌子旁。

床边大约光线不好,拉开床帏也黑乎乎的,不方便摘手铐。

他感觉顾朔一直在盯着他的手腕看,仔仔细细看了好多遍。

假使他眼罩摘掉,他会看到他的手腕多么吓人,血淋淋一片,镣铐有部分嵌在肉里,因他来回磨,镣铐上沾着点细碎的血肉,嵌得虽然不深,但他瘦,手腕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这一嵌直接挨到了腕骨。灯下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

他感觉顾朔手抖了一下。

唉,苏景同无声无息叹了口气,顾朔可是箭射他胳膊里,能面无表情直接不上麻沸散,直接扯下箭的人,能让他手抖,这得多吓人。

不应该啊……

不就是磨破手腕以后他又来回磨了磨吗?至于么……

而且说疼,也不是特别疼吧……

就是普通磨伤的疼。

苏景同怀疑是不是光线不好,血又到处流,沾得满手都是,所以顾朔看花了眼。

应该没事啊……

苏景同怀疑地又动了动手腕,有这么可怕吗?

“嗷——”苏景同一嗓子嚎出来——顾朔看他又动手腕,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别动!”顾朔道。

苏景同只好老实待着。

没等一会儿,潘启带着太医进门了,皇宫大,又是晚上行动不便,眼瞅着皇帝这边等着,潘启先着人去太医院叫院令来,又想着隔壁长乐宫的康宁侯左正卿已经歇下了,叫人先把长乐宫那边的太医叫了过来应急。若是能看好自然好,若是看不好,看病的光景院令也赶来了。

苏景同听到了三个脚步声,应当来了两个太医。

两个太医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抬头看,屋里的情形实在旖旎,帝王坐在桌旁,怀里抱着个蒙着眼睛带着镣铐的男人,怎么都该非礼勿视。

太医们低着头,小碎步上前查看他的手腕,有个年轻的太医,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景同百爪挠心,他手腕到底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吓到的样子。不会吧?

顾朔将手搭在他头上,“又动?”

顾朔才警告过他,苏景同不敢动手腕,可好奇得很,“你摘了我眼上的布呗,让我看看嘛。”

声音一出口,苏景同都愣了,他嗓子沙哑得像小老头儿。

“咳咳。”苏景同清了清嗓子,今儿是怎么了,不就一天没喝水,嗓子也罢工了。

太医们恨不能捂上耳朵,跟皇帝“你”啊“我”啊的,要么是不知世事,要么是皇宫新来的祖宗。

顾朔瞥他的手腕,血肉模糊的,有什么好看的,没搭理他。

顾朔问:“治疗手能喝水么?”

太医愣住,什么喝水?继而反应过来,陛下猜测取手铐要上麻药,怕上麻药前不能喝水,连忙道:“能!能!”

潘启忙跑过来,取茶杯倒茶,准备给苏景同喂水。

顾朔自然地将茶杯接过来。

潘启没有迟疑,将汤匙递给顾朔。他和苏景同接触不多,只瞧下巴和听沙哑的声音分辨不出来,可观皇帝的态度,再认不出这是苏景同,他就枉为大太监了。

一点温热的水下肚,苏景同舔舔唇,不喝水的时候不觉得难受,一旦开始喝,渴意就铺天盖地叫嚣起来。

顾朔一汤匙一汤匙喂,一杯喂完,苏景同的渴意反而更加明显。

顾朔没给他喂第二杯,一口气喝大量水,只会更渴,慢慢喝才有效。

太医们观察完毕,苏景同的手腕看着可怖,其实和他猜的没什么两样,磨破皮后摩擦了几次,把肉划伤了,又因为他瘦,腕骨处本来就薄薄一层,所以能看到骨头,镣铐卡的位置也不错,在腕骨两端,避开了经脉,没造成严重后果。

总的来说都是皮肉伤。

麻烦的点在于要把镣铐取下来。镣铐和血肉粘在一起,取镣铐的时候难免带下来些血肉,虽然对身体的影响微乎其微,但是疼。

麻醉效果好的麻沸散,是开胸腹或者开颅骨才用的,等闲用之,对身体不好。且麻沸散使用前需要禁食禁水。

普通麻药,能减缓疼痛,但效果不算多好。

皇宫里的贵人,都是天潢贵胄,你治疗慢,他未必觉得是你的过错,不一定拿你撒气,但治疗得疼,那就是找死了。

尤其这位和皇帝之间明显有过密关系。

怎么不让贵人疼,是个大问题。

苏景同自小和太医打交道,他爹最轻狂的那些年,全大周最好的名医都在摄政王府,挑剩下的才去皇宫。他听太医半天不出声,便知晓他们在为难,“取吧,没事。”

太医没动,你觉得没事不重要,皇帝觉得不行才要命。

顾朔把手塞进苏景同嘴里,另一只手将苏景同的头压在自己怀里,“取。”

太医骇得魂飞魄散,“陛下不可!”这要是咬伤了皇帝,能揭了他们的皮。

潘启瞧了一眼,没敢劝。

“陛下三思——”太医俯身。

顾朔没理他们,“取。”

“呸呸呸,”苏景同把他手吐出来,苏景同拖着他老牛拉风车的嗓音,艰难地发出抗议:“你刚抓过镣铐钥匙衣服杯子勺子,你净手了么?”

太医:……

潘启:……

顾朔服气,苏景同煞风景小能手,把他那点不敢宣之于口的心疼打散得一干二净。

潘启召进来两个宫人,一人带着浇过烧酒的帛巾,供苏景同咬,另一人替顾朔净手。

等两人都准备好,太医火速动手,先叫苏景同含了一丸麻药,复用热帕子贴在苏景同手腕上,将凝固的鲜血化开,免得下镣铐时牵扯到。

待麻药起了效果,苏景同咬住帛巾,太医提起镣铐,一把提了下来,一些细碎的血肉被带飞,苏景同疼得一激灵,脖子瞬间伸长,青筋崩出,牙险些将帛巾咬碎,这麻药到底干什么用的?废物吗?!

顾朔的大手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苏景同强撑着把呼痛声压回嗓子中,浑身难以抑制地哆嗦。

顾朔搂紧他,习惯性地亲他额头,“乖,做得很好,很勇……”

亲下去的刹那,两个人都僵住了。

三年前,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动作。

现在,他们中间隔着太多太多东西。

恩怨情仇、家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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