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他总在翻旧账 第26章

在苏景同心痛时,广明宫后殿有一个宫女,正一言不发地收拾包袱。

自打顾朔登基后,就对宫中的奢靡作风很不满,要削减宫人。起初是宫女太监自己找主管报想离宫的事宜,后来报的人不够,变成主管们选人离宫。

宫女太监是不愿意离宫的。在宫里吃好喝好,活也轻省,偌大的皇宫有三四千宫人收拾,正经主子就顾朔一个,顾朔不是挑剔的性子,宫人的活计不到半个时辰便能干完,剩下时间便闲聊打牌,日子好不快活。

出宫的话,潘启倒是给了他们明路,宫女太监们可以去各位宗亲或者官员府邸中干活,宫里出来的人比普通仆役体面有规矩,干活讲章法,很受欢迎。

可那活就远不如在宫里清闲了。

又或者给一笔钱,回家置房置地。

广明宫的这个宫女,不幸被安排离宫。她无精打采地收拾细软。她的包袱不小,在宫里多年,主子们赏的金银细软多,需得细细收拾,以免遗漏。

潘启说是要清退宫女,说白了就是怕宫里有探子,想趁机清理出去。周文帝对皇宫的掌控力薄弱,西南王还入主过皇宫,宫中怕是成了筛子。

这段时间潘启把和摄政王府、西南王府有关系的宫女太监都清了出去。她从明面上来看,并不属于摄政王府和西南王府的人。西南王安排她来皇宫潜伏时,准备得很周到,她是“京城人士”,家里穷,养不起孩子,把她卖进宫当宫女。家世清白,和任何势力都没有牵扯。

按理说不该把她也清退出去。

但潘启大约为了掩人耳目,也清退了不少普通宫女。

她成了不幸被选中的倒霉蛋。

等收拾好,天色都晚了。

沉默地告别了送行的宫女,她从广明宫离开。她需要从皇宫西南门旁的小门离开,潘启在那儿安排了人接应她——通常是小太监。

走到西南门,确有一辆马车等在门外,旁边站着两个小太监,小太监会把她们送到皇亲贵族家中。

她上了马车,小太监坐在车前,扬鞭一挥,马跑起来。

宫女百无聊赖地想着自己以后的生活,她自认干活也算勤勉,不知怎么会选到她头上。要选人出宫的消息一出来,她就收拾了部分金银细软给主管这件事的大宫女送去,大宫女收了细软,告诉她放心。

放什么心。

钱给了,事却没给她办成。

宫女心里郁郁,十余年布置毁于一旦。

她掀开帘子,这是出城的路。

宫女愣住,怎么会是出城的方向?她们不应该是去皇亲贵族家中么?那应当在皇宫附近才对。

她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神色冷峻起来,这会儿子再看前面驾车的太监,越看越不对劲了,他的喉结有些过于显眼,他的手臂未免太有力量,不像干杂活的太监,像禁卫军。

宫女手指微动,一柄薄如蝉翼的刀夹在了她的指尖。在宫中戒备最森林的地方,她竟然无声无息地带着一柄杀人于无形的刀。

一只冰凉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鬼魅般的人影贴在了她身后,而她连这个人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她毛骨悚然起来。

那人的唇贴着她的耳朵,“别动。”

宫女脸色瞬间惨白,她侧头,认出了他身上的衣裳——禁军九卫的星纪卫。

星纪卫只有一个任务,保护皇帝安全。

“西南王的奸细,你们胆子很大啊,”星纪卫点评:“敢潜伏在皇上身边。”

宫女声音颤抖:“大、大人,您在说什么,奴、奴婢听不懂。”

“没关系,你以后会交代的。”星纪卫一手刀打在宫女脖颈后,宫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楚的呜咽,头一歪,晕了过去。

太学府内,勤学堂的学子彻底放了羊。苏景同被他们赶走,勤学堂的博士曲庐还在告假没来,大家欢快地自己给自己放了假,热热闹闹在学堂中嬉笑打闹。

没了同仇敌忾的苏景同,霍方和这帮纨绔又成了敌人,身处勤学堂这帮脑子里不装笔墨的浪荡纨绔子弟中,霍方不自在起来,这可是进学时间,怎能如此荒废?

现在的时间点很尴尬,回明德堂上课?明德堂已经开课了,此时进去不合适。留在勤学堂?他和这帮人关系又不好,玩不到一起,且苏景同提醒了他,他在勤学堂荒废了一天多的时间,学业进度又落下一截。他想学习。

霍方无奈地在勤学堂站着,勤学堂的学子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玩牌,没人理他。他目光在勤学堂寻睃,不经意掠过博士桌子上的三卷纸——苏景同留下的锦州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线路图。

他没把那三张图当回事,准确来说,他没把苏景同的话当回事。正如谢永章所说,大家对苏景同能得到四大军师的名号,普遍认为他靠脸或者靠身份——被左正卿半月就打得溃不成军的水平,菜到家了,让他们上,他们也能撑半月。

至于苏景同讲得关于他们恶作剧的部分,他们的恶作剧就很幼稚,只要跳脱出来去看,都能发现满是问题,和兵法更扯不上一点关系。

锦州的地形图、兵防图、军备运送线路图并不会公开,需要自己去研究去画,他都这么菜了,能画出什么好东西。

霍方想归想,手诚实地拿起锦州地形图——勤学堂没人理他,他太尴尬了,需要找个事干,显得自己不那么尴尬。

看清地形图的一瞬间,霍方眼睛缓缓睁大了。

苏景同画的地形图,远比霍方见过的任何地形图都要细致精巧,霍方无法辨别苏景同地形图画的对错,但仅从图的内容来看,他像是亲自丈量过,画得十分详尽,除了常规画法的丘陵谷底山河城池,苏景同细致到连小路都画在其中。

这图若是真的,苏景同在锦州下的功夫可不是一般的大。

且从他画图的笔触来看,他的手很稳当,功底很深。

霍方打开兵防图,兵防图需要一些兵法功底才能看懂上面的每个图形是什么意思,苏景同大概是考虑到他们都是新手,所以在旁边列了一行图例,将每个图形的意思标注在旁边。

兵防图左边是锦州布防图,右边是苏景同写的字。霍方作为江南来的学子,特别在乎字,字是可以反应一个人的性格风骨的,故而他从小便练得一手好字,自觉世间少有能比他字更漂亮的人,可苏景同的字着实亮眼。

为了能让他们看清楚,苏景同用的蝇头小楷,但凡练字的,没有不会蝇头小楷的,大家写出来也都差不多。霍方说不出苏景同的蝇头小楷哪里不同,但就是觉得说不出的漂亮自在。

除了指尖缺力量,字不够劲遒,其他完美无缺。

苏景同写的是兵防换防时间,每个将领的性格,习惯指挥的风格。

最下面,苏景同开了一串书单,是兵法书,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不会任由他留在勤学堂,所以连带指导的事一并写在了其中,书单中有两本指导基础类的书籍——霍方不清楚具体内容,苏景同开的书单他一本没看过,就连听都只听过一本,之所以能知道这是指导基础类的书,是因为苏景同用朱笔圈起来,强调要先看打基础。

霍方踌躇,苏景同既然在写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会被赶出去,那他是怀着什么心情写的这些呢?

军备运送路线图和兵防图类似,左边是图,右边是苏景同留的提示,他用朱笔写了一句话“一流军师看军备,二流军师看战术”。剩下是密密麻麻的讲解,关于军备的计算方法和锦州军备的运送难点。

霍方没上过兵法课,对此一窍不通,但苏景同写的言简意赅深入浅出,很容易理解,大凡老师,假如讲得晦涩难懂,乍一看会以为老师很厉害,本事大懂得多,但真正厉害的老师,是苏景同这般的,再晦涩的内容,都能深入浅出,让学生理解,这不仅要了解学生的思维,还要吃透知识。

从这点上看,苏景同是个很好的老师。

最下面一行小字:“这是第一次,给你们降低难度,以后自己想。”

霍方咂摸着这句话,越咂摸心里越不舒坦,从昨天到现在,不过一晚上的功夫,他竟然连夜画了三副精细的图、写注释开书单。苏景同人品堪忧,师德却还不错。

苏景同既然把书单都开出来,霍方还见识短没看过,当即誊抄了一份书单,去太学府的典籍厅借书。

太学府的典籍厅,是大周最全的典籍厅。霍方在浩如烟海的书架中翻找,对着书单一本本借阅,他花了一个半时辰找书,装了满满一书箱,但有两本无论如何找不到——苏景同用朱笔圈出来基础指导类的书。

看守典籍厅的博士是个七十余岁的学究,他不大喜欢和人打交道,更不耐烦带学生,只爱从早到晚在典籍厅中看书。

“博士,您见过这两本书吗?”霍方把誊抄的书单递过去,他也学苏景同的样子用朱笔圈住了那两本。

“我看看。”老学究的手颤颤巍巍,他把书单对着窗外的太阳,借着更加明亮的光来辨认字迹,好半晌,老学究用他沙哑苍老的声音问,“这是时祯列的书单?”

苏景同,字时祯。

霍方惊诧,“您怎么看出来的?”

“《吴渊兵法》、《褚子兵法》、《西北志》、《西北河道变迁史》、《山地与荒芜》、《气与风土》……这些书都生僻,近几年只有时祯看过。”

“您记性真好,还记得他看过的书。”霍方肃然起敬。

老学究慢吞吞地摇头,“不是老朽记性好,是他来得最勤,兵法军事类的书他全看过。”

霍方怔住,吃惊地回头看兵法军事类书厅,那密密麻麻看不到头的书架,整齐罗列难以计数的书籍,“他全看过?!”

“嗯。”老学究回忆道:“他天天在这里看。”

霍方五味杂陈,苏景同纨绔之名响彻大周,人人提到他第一反应都是荒诞奢靡,太学府中还流传着他在太学读书时日日逃课的笑话,结果他逃课后,就是来典籍厅看书吗?

老学究看到他圈起来的两本书:《兵法实用入门》和《攻守的边界》,“这里没有这两本书。”

“为什么?这里不是大周收藏最全的典籍厅么?”霍方问。如果连这里都没有,他要去哪里找书呢?苏景同既然把书名写出来,总该确定他们能找到书吧?

片刻后,霍方站在凌云堂中,凌云堂从前只有一张书桌,供曲庐博士使用,昨天苏景同来了以后,太学府在凌云堂加了一张书桌。

苏景同作为太监,礼法所限,衣食住行都被限制,新加的书桌是薄薄一层木头,一掌劈下去便能打塌。

此刻,霍方紧紧盯着书桌上的东西——两本书。

苏景同料定他们找不到书,走之前把这两本书放在了自己书桌上。

《兵法实用入门》作者苏景同——苏景同是反贼,书不能被收录在典籍厅中。

《攻守的边界》作者姜时修——他写书时人在西北打仗,只印了几本。

有那么一瞬间,霍方诡异地冒出一个念头:也许姜时修和苏景同是一个人,年龄相近,都是兵法大家,都是四大军师,都爱写书,先后失踪。

霍方被自己的念头惊出一身冷汗,他在想什么诡谲的东西?苏景同和姜时修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太可笑了。

霍方翻开这两本书,书的前言是作者手写版本的拓印,只瞧了一眼,霍方便把心放到肚子里——姜时修的字可真一般啊。

和八九岁的孩童差不多,乖巧但不成型。

苏景同的前言是自己的笔体,没用蝇头小楷,笔走惊鸿,像他人一般,明艳浓烈。

两本书的行文风格也大不相同,苏景同的书和他人一样讨厌,讲解虽然深入浅出,但不难看出此人的优越感,书中坚持自己写的书最实用最适合入门;姜时修的书温和客观,态度谦卑,诚邀广大学子共同探讨。

这必不能是同一人。

霍方抹掉额头上的汗,他是疯了,才如此疑神疑鬼。

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他都应当打开姜时修的《攻守的边界》,他也是这么打算的,比起看苏景同的絮叨,看姜时修的探讨更好,手指触及书时,鬼使神差地换了个方向,打开了另一本。

霍方为自己找理由:我看完他的书,才能更好的批判他。

从正午看到太阳落山,霍方的手一刻没停下来过,他起初还只是抱着挑刺的念头,看了两页便开始找纸张誊抄记录重点,等他把手头的纸抄完,屋内昏暗到彻底看不清,霍方才恋恋不舍地起来点烛火——不是不能早点烛火,只是他迫不及待想看后文,于是连点烛火都成了浪费时间的负担。

霍方点起烛火,回头打算继续看,他的确沉浸在其中一下午,但其实看了不过三分之一,他重点在誊抄记录,毕竟苏景同的书是禁书,全天下可能只有苏景同这里还残存一本。

霍方心里空落落的难受起来,他看了一下午,终于明白苏景同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大周在战乱前和平了几十年,安逸的生活让将士们的骨头变得酥软,让军师们改行讨生活,以至于战乱发生时,久经沙场的老将都老得上不了战场、年轻的新人全是纸上谈兵没经历过实战,至于军师们,大周已经没有军师了,军师是在战场上才能发挥作用的活计,没有战乱,哪里会有军师。

书籍的珍贵犹胜黄金,军师的理论学习需要极其宽泛的阅读。苏景同这本书融合了天下兵法的精华,他试图用一本书快速大量培养军师。

霍方茫然地想:可这本书被禁了。

他又看不明白苏景同了,他写书的目的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又为什么要叛国呢?

恍惚间,老学究的话又在他脑中回响:“你是勤学堂的吧?老朽听说他在勤学堂讲学……昨天你们……”

老学究的声音低落下去,昨天全太学学子恶搞苏景同结果反被整的事想必传得轰轰烈烈,连这位足不出门的老学究都听到了。

他似乎很想说几句,但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唉了几声,犹犹豫豫,几次三番开口都又憋了回去,最后在他临走时,老学究终于对着他的背影艰涩地说了一句:“时祯是个好孩子,你们……”

霍方回头看他,他又一次说不下去,似乎也知道在太学府为叛国的人说话不合适,只能干巴巴地重复道:“他是好孩子。”

老学究吞回了后半句:你们别欺负他。

好孩子苏景同在晚膳时分准点踏入正殿,视线在晚膳上转了一圈,苏景同沉默一瞬,诚恳地问潘启:“今天怎么了,日子不过了?”

今晚的菜色颇有摄政王府的矫情做作风格。

主菜名唤月下瑶台。用鲜芦笋、干贝、竹荪、鱼骨、鱼肚、虾、海参、荠菜、马蹄果、荷叶、丝瓜、秀珍菇、莲藕、木耳等食材精心雕琢,复刻出月下瑶台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精巧繁复,又用鸡、鸭、鲍鱼、猪骨、冬笋、板栗、白果、火腿、肘子吊高汤,拟制云梦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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