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顾朔拍江天的肩膀:“干得漂亮。”
苏景同僵在原地,盯着盔甲下苏季徵的脸,唇角止不住哆嗦。
他的大脑不再运转,他的思维瞬间清空,他所有的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在此刻都变得苍白无力。
他上一次见到苏季徵,他都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弦歌千里奔赴西北,告诉他苏季徵死了,死在津门战场上,尸体可能被马踏碎了,还没找到。
当时他想,这怎么可能呢。
苏季徵权倾朝野,又是个文官,怎么会亲自去战场?
他不是自诩野心勃勃、半生都在搅弄风云、誓要当皇帝吗?他不是一口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天下百姓与他何干吗?津门之战关他什么事?他像周文帝一样退走,夺得皇位卷土重来不好吗?为什么最后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死在战场上?
他耍阴谋诡计一辈子,就把自己耍成战场上的冤魂吗?
苏季徵当时如果在他面前,他一定要抓着苏季徵的衣领,狠狠问他为什么。
现在他就在了。
苏景同满心茫然。
苏季徵摘了头盔,看向苏景同,“同同。”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苏景同眼睛发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苏季徵叹气,走上前,想给苏景同擦擦眼泪,他才走一步,苏景同突然扑了上来,撞了个满怀,苏季徵老胳膊老腿,经不住他撞,被他撞得后退一步,苏景同八爪鱼似地抓着他,咬着他衣襟浑身颤抖地流泪。
苏季徵怔住,似乎对苏景同的反应十分陌生,不知该如何应对,过了许久,才不甚熟悉地拍了拍苏景同的背,“没事,爹回来了。”
苏景同紧绷的神经松下来,眼泪猛地决堤,他无声哭,声音都卡在喉咙和心里,险些给自己哭岔了气。
苏季徵就这么抱着他,慢慢拍着他的背,帮他喘气,“好了、好了……”
“这么大人了……”
“爹这不是没事吗?”
“不哭了啊……”
顾朔实在看不下去,苏季徵那身衣服又是灰又是土的,这得吃进多少脏东西去,本来肠胃就不好……
顾朔别开头,忍下自己抓心挠肝的控制欲——这时候苏景同需要发泄,不该分开他们。
苏景同挂在苏季徵身上哭了许久,才勉强有停下眼泪的意思,只扒着他脖子,一抽一抽的。
顾朔赶紧上前,建议大家换个地方待,也叫苏季徵洗个澡换身衣裳好好休息。
苏景同守在温泉池外,说什么都不走。
好在苏季徵还有点精神头,洗完澡又跟苏景同说了好一会儿话,苏景同的问题多得可怕,源源不断。
“爹,津门是怎么回事?正卿说是周文帝那畜生引进来的?”
“爹,你那时为什么不接着围困皇宫呢?”
“爹,津门战场怎么打的?正卿没跟我说具体的,我只知道一点。”
“爹,你知道周文帝的密旨么?”
“爹,你在战场上怎么出事的?是哪边放的冷箭?”
“爹,你怎么落到顾悯手里的?”
“爹……”
“爹……”
“爹……”
顾朔敲门,提醒苏景同,该让苏季徵好好休息了。
天都要亮了,苏季徵可不像苏景同年轻。
苏景同听到敲门声,一箩筐的问话戛然而止,抬头看到透着光亮的窗户,才惊觉天都快亮了,“呀!”
苏景同赶紧起身离开,“爹你好好休息,我白天再来。”
苏季徵:……
还好没困死。
苏景同倒是不困,他跟着顾朔回房间,躺在床上不老实,眼睛瞪得老大,精神被反复刺激,他现在一点困意都没有。顾朔怕他激动出个好歹来,毕竟体内还有王蛊这个隐患,硬是压着苏景同睡。
苏景同实在睡不着,在他怀里滚来滚去,嫌地方不够大,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打滚,从床头滚到床脚,又从床脚滚回床头,竖着滚完横着滚,横着滚完斜着滚,把好好的一身睡衣滚得乱七八糟到处是褶子。
顾朔失笑,“你是小孩子吗睡觉这么不老实?”
苏景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我要是小孩子就好了。”就能名正言顺赖着跟苏季徵一起睡了。
“行吧,苏宝宝。”顾朔用抱小孩的方式,托着苏景同的后脖颈和大腿把他抱怀里,“需要像哄小孩一样哄你睡觉吗?”
顾朔话是这么说,身体已经很诚实地抱着苏景同左右上下摇晃了,小宝宝们都得这么哄着睡。
苏景同臊红了一张脸,“干什么干什么?”
顾朔晃了半天,苏景同一点睡意没有,眼睛睁得更圆溜了。顾朔失笑,“小宝宝的方式不管用,那用成年人的方式?”
苏景同单手抽走顾朔睡衣的腰带,两手攀上顾朔的脖子,探身吻了上去。
顾朔摁着苏景同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床帏散下,遮住春光。
蓬莱人少到,云雨事难穷。
等天光大亮,苏景同终于累到睡着,老老实实缩被子中睡觉。
顾朔摸摸苏景同的头,亲亲他的眉心,把被子拉高,将床帏拉严实,免得有光泻入,自去换了衣裳出门。
苏季徵在隔壁屋等着他。
“睡醒了?”顾朔推门进去。
“不困。”苏季徵显然一夜没睡,他视线在顾朔脖子上停留了一会儿,顾朔随手拉高领口——苏景同爱咬脖子。
苏季徵一言难尽地看他,道:“军营里收敛些吧。”
“嗯。”顾朔随口应下。
“我儿怎么瘦成这幅鬼样子了?”苏季徵不解,苏景同去西北前明明还是正常体型,虽然清瘦些,但那纯粹因为他懒不爱动,这回看来明显瘦了一圈。
“有心病,肠胃不好,总吃不进东西去。”顾朔看向苏季徵,“有些事我不敢问他,怕刺激他。”
“什么心病?”苏季徵皱眉,他儿子好好一个人,怎么还有心病了。苏季徵本能怀疑苏景同在顾朔那儿受了委屈,转念一想这不可能啊,顾朔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
“等我问完也许就知道了。”
苏季徵明白了,“你想问我什么?”
“你跟他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吗?”顾朔问,“比如,你们是亲父子么?”
第59章 现实-养父子
苏季徵不动声色:“为什么这么问?”
“朕瞧你们相处,有时候像父子,有时候又陌生得很。”顾朔慢慢道:“人人都说摄政王苏季徵最疼独子苏景同,可朕看景同小时候很怕你,这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孩子该有的反应。正卿说他小时候连哭都要躲起来哭,你说这怪不怪?”
“你就这一个孩子,要说你苛待他,那万万不至于。那他在不安什么?”顾朔问。
“这件事和他的病有关系吗?”苏季徵问。
“也许有,也许没有。”顾朔道:“所以他不是你亲生的,是吗?”
关系到苏景同的心病,苏季徵没多否认,“确实不是。”
“我跟你父皇的恩怨,你知道多少?”苏季徵问。
“只道听途说了一些,做不得准。”
“嗯。”苏季徵解释,“我扶持你父皇登基后,交还了手中兵权,让苏家族人退守回老家,不得入朝为官,只做闲散富人,至此,苏家只有我一个在朝的。”
这段历史顾朔知道,苏季徵当年是想好好辅佐周文帝的,他那时的目标还只是当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
“但你父皇不是个东西。”苏季徵冷淡道:“我无正妻,小妾不少,孩子不少,我的孩子要么无法平安降生,要么生下不到半年统统夭折。朝野传闻是我缺了阴德,有此报应。”
苏季徵冷笑:“我有什么缺阴德的,我再缺阴德能缺过你父皇?他一个孩子接着一个孩子,又何曾有遭报应的模样?”
顾朔沉默不语。
“我彻查了府里,原是有人在府里下了毒,就下在姬妾和幼子们常居住的东院里,东院有个小祠堂,日夜燃着檀香,有人在檀香中下了慢性毒,逢年过节姬妾会去祭祖,身上染了毒,我身强体健,轻微的毒不至于毒死我,顶多身体不适,但婴孩体弱,稍有不慎就夭折……”
按照礼节,祭祖时应当由苏家的家主苏季徵全程在场,姬妾只有在仪式的后半程能进来参拜一下,不能多待。
顾朔估计他父皇当年真正想毒死的是苏季徵,但他父皇没想到苏季徵对祖宗毫无敬畏之心,从不去祭拜,姬妾也只敢略拜拜就出门,于是苏季徵毫发无损,只有他的子嗣遭殃了。
“府里不好处理,”苏季徵一笔带过,他府里堪比皇宫,光仆役就有上万人,清理了祠堂,难说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想要让这上万人都查清底细,十分不易,清退仆役也不容易,庭院需要打理,屋舍需要维持人气,都离不了人,且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把姬妾养在了其他小宅子里,找心腹守着。”
“在其他宅子里,又出生了一个孩子,我给他取名叫苏景同。”
顾朔静静听着,他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不敢把他带回府里去,你父皇心狠手辣,府里没清理干净前,我希望他能平安。”
“后来我遇到了一场刺杀,也是你父皇的人。”苏季徵道。
顾朔对这件事有点印象,那时他已经进学了,因为苏季徵遇刺,苏季徵大怒整顿朝政,学府停学了几个月——授课的博士们都在朝中另有要职,卷进了这场纷争中。
据说苏季徵替换了十几个官员。
“那次刺杀以后我不能再有孩子了。”苏季徵轻描淡写道:“所以景同就是我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我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可你爹虎视眈眈。”
“我为他找了个替身。”苏季徵看着顾朔,“我精挑细选的替身。”
“那孩子和我的景同差不多大,生日略错开几天,这无妨。重点是这个替身命好。”
顾朔隐隐觉得苏季徵要讲到重点了。
“浑天监的国师忠心于我,我请他给这替身看过,他是世上难得的好命,将来当太子的命。”
苏季徵笑:“我那时已经恨你父皇入骨,只想废了他自己登基,这孩子有太子命,再好不过了。我若把他留下当我的孩子,岂不是我有皇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