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赢很饿,很困,他很想睡觉。
陵墓密封,空气被里边的人一点点耗尽,人要么饿死,要么窒息而死。
将军常常把他摇晃醒,两个人再继续之前的话。
有时,姬赢也不知道自己中间睡了多久,只是睁开一次眼睛,眼前死的人就多些。
一次,他看到那盏鲛人灯已经有些黯淡了,转头看向将军,见将军也睡着了。
他将一直收在掌中的药丸拿起,轻轻掰开将军的唇,将药喂了进去。
他抚上将军的脸,轻声说:“我想你长生,许你长生,要记得我,勿忘我。”
可话音刚,他就撞上了将军漆黑凌厉的眼眸,他心虚地向后退了退,却被将军捏住了下巴。
将军将他已经失温的薄唇贴上了他的,那粒药顺着两人的唇舌,滑进了他的喉咙。
他立刻掐住喉咙,想吐出来,被将军按住了手。
那粒药进入肺腑,灼得他慢慢恍惚,眼前越来越模糊。
他拼命抱住将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却没了力气,意识渐渐消散的过程中,他听到将军在他耳边说:“子赢,醒来别怕,若是看不见我,便是出去给你找好吃的了。”
他就这样睡了过去,无梦。
再醒时,陵墓中的灯已灭了,但很奇怪,这么黑的地方,他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以为只过了一两日,从地上坐起,却见眼前一片白骨累累。
他心中惊惶,扬声叫道:“汋!”
声音在阴森腐朽的地下陵墓中阵阵回响,却没等来将军的回应。
他一副一副尸骨看过去,没有将军。
在凌宫里找了一遍,甚至撬开了穆公的棺椁,还是没有。
他看着那位已经腐烂成白骨的秦国霸主,想起他曾经的意气风发,又默默将棺材合上。
他走回了原地,慢慢坐下,抱膝乖乖在那里等着将军。
他想,将军不会食言的,他会带着裹腹的东西回来给他吃,而那时,他却忽略了,他根本没觉得饿。
就在那样极度安静腐朽的陵墓里,他恍恍惚惚过了不知多久,可能有一年,也可能是两年,他站起了身,终于决定,将军不来找他,他就去找将军。
他从穆公的随葬品里,翻出器具,向陵墓墙上挖,一刻不停,一直挖,忽然有一天,他看到了星辰。
那夜,又是个上弦月,月亮如勾,是缺非盈。
他满身尘土,向秦国都城走去,却隐隐察觉不对。
这里的建筑都变了。
他回到了将军府邸原地,却见那里成了寻常的百姓院落。
他心里不安,跑上去叩门,有人披衣出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穿着,警惕道:“你找谁?”
姬赢行礼道:“请问夏侯将军可在此处?”
“夏侯将军?”那人奇怪道:“从未听说。”
门合上,他才忽然察觉,自己好像睡了很久很久,久到沧海桑田,久到王权更迭,久到莺儿燕子俱黄土。
他一路走,一路问,问世人可见过夏侯将军,可没人知道,他在人间行走千年,磨破了双足,没再见过将军。
……
眼泪慢慢滑了满脸,夏侯汋将他揽进怀里,他看着那双盈满泪的眼,忽觉胸口绞痛,他仿佛看到了眼前人在古今独行而过,独自走过闹市与空旷,孤身一人伴着绝望的孤独与恐惧。
他轻轻吻去姬赢脸上的泪,轻声道:“对不住。”
姬赢摇头,他贪婪地望着将军,轻声说:“能再见将军容颜,子赢死而无憾。”
姬赢拿过桌上的酒,灌了一大口,揽住将军的脖颈,重重吻了上去。
他扯下将军的衣衫,手轻轻抚上他赤裸的胸膛,将军没拒绝他。
于是,他侧头,一口咬上了将军的脖子。
不同于那夜小将军为他苦恼、为他乱了分寸时在脸上咬了一口那样,姬赢这一口极重,有种想将他的骨肉撕碎的狠意。
夏侯汋并不在意那钝痛,他轻轻挑开医生古板衬衫的扣子,一颗一颗,直至那具完美的躯体裸露在自己眼前。
“嗯……”
鬼市酒店最高楼,华丽灯光下,一片旖旎,姬赢跨坐在将军身上,紧紧缠着将军的腰,时深时浅的呻吟,双眼微阖着,随着他的动作颠簸。
夏侯汋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张完美的脸上,看着他沉醉的欲望,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一张一样的脸,但那张脸似乎比现在要成熟。
“汋……”恍惚隔了千年岁月,那人睁开眼,含笑望向自己。
“汋……”眼前的人眸中欲望慢慢退去,浮起了一层无措与悲伤,他问:“你是不是厌弃我了?”
太过了解对方,所以他察觉了方才夏侯汋那一瞬的心不在焉。
“怎么会?”夏侯汋将他放倒在沙发上,覆在他的身上,目光一寸寸描摹着他的脸,轻轻道:“你的脸……怎么了?”
姬赢猛然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的脸……
夏侯汋俯身贴到他的耳侧,轻轻说:“子赢,将故事说完,我必须要知道。”
第381章 赢雀
他从坟墓里爬出来时,并不知道那是何年何月,在寻找将军的途中,他遇见了一个人。
“我曾见过穆公那位后人,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完成了穆公一辈子都没能完成的雄心壮志,他横扫六国,统一文字、货币、度量衡,他北定匈奴,南抚夷越,功绩千秋。”
那时姬赢才知道,自己一睡大梦四百年。
姬赢轻叹道:“他曾问我从何处来,我说,我来自四百年前的秦地,我同许多人说过,唯有他一人信我,他曾让我留在秦宫,同他一起看这秦国的强盛,我没有留下。”
姬赢寻不到将军,便遍访神与巫的踪迹,秦国有个大巫告诉他,将军还在这世上,于是他又燃起了希望。
踏遍千山万水,处处寻他,直至一日,他忽然觉得皮肉钝痛。
那一日他正走在街上,记忆里,应是汉时的事,他走着走着,忽然全身疼痛,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却将自己的脸皮蹭了下去。
周边百姓吓得四处尖叫逃离,他呆呆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身上的人皮尽数剥离,落在了地上,烈日下,他只剩下血糊糊的一滩肉。
那时他没有为自己的变化惊恐,他只是想
“我想,将军最爱我的脸,可我全身皮肉都没了,将军怕是不会再喜爱我了。”他凝视着夏侯汋,轻轻说道。
“将军爱你,又怎会只爱你一张脸?”夏侯汋望进了他的眸子,开口道:“我爱你,自然是爱你的全部,没有皮肉、或是只剩白骨,我依然会爱。”
这句话说完,姬赢仿佛落下了一个重大的心事,唇角轻轻扬了起来,他搂住将军的脖颈,感受着他在自己的身体里律动。
“那之后,我躲进了深山里,过了三年,我的皮肉却又长回来了,我对着溪水看自己,发觉自己仿佛年轻了几岁。”他轻轻道:“之后又有几次,时间规律,直至我想起,我在穆公墓时没有过这样的情形,所以每当要换皮时,我都会去穆公墓,在穆公墓就能躲过去,可……多次换了面皮,我的脸,留在了二十三四岁的模样。”
他生怕将军介意这张脸,这么多年,他甚至不敢照镜子。
夏侯汋不语,他将人紧紧搂在怀中,挺动的腰一下比一下重,粗喘声中带着某种愉悦,更多的是沉沉的痛。
天光渐渐亮起了,鬼市慢慢寂静,酒楼的灯关了,一片青灰色间,身下的沙发、华美的浮雕、长长的鬼市店铺如纸张被点燃,从边缘处向里,渐渐化成了灰,慢慢消散。
姬赢再次睁开眼,又回到了人间。
还是那条小路,有流浪猫在垃圾桶里翻食。
风衣披在他的肩上,他仰头看向将军,轻挑起唇,说:“汋,我们要分开了吗?”
夏侯汋摇头,他将赢雀递到了姬赢面前,开口道:“你愿意的话,跟我在一起吧。”
如两千多年前,他将赢雀为信物送给公子,那个很好骗的小少年说接就接了。
赢雀重新握在掌心时,仿佛认出了另一个主人,兴奋地阵阵嗡鸣,姬赢却摇了头,敛眸道:“若是将军想不起来了,那便算了,子赢不想用千年前的旧情裹挟将军,不想将军为一个如今不熟悉的人而强迫自己接纳。我走到你面前,只是想再看一眼你的容颜,如今,心愿已了。”
说完这句话,姬赢将赢雀还了将军,向后退了两步,微微颔首,又恢复了前夜那个陌生又得体的医生模样。
他含笑道:“若是将军想得供奉,便托梦给我,祝将军……”
他说到这里,又说不下去了,他不知该祝愿一个魂使什么,那样千百年行走在幽冥界,他知道将军的孤寂与苦,不比他少。
夏侯汋站在原地,等他说完,方有了动作,他缓缓走到医生面前,垂眸看他,道:“昨夜你我的欢愉不是假的。”
医生低着头,轻抿起了唇。
夏侯汋:“我会尝试慢慢想起来,那之前,你留在我身边吧。”
姬赢一怔,仰头看他。
夏侯汋微微欠身,看着他的眼睛,温和地商量道:“我已经想起了一点,你再给我一点耐心。”
姬赢想,他怎么会对将军没有耐心呢?
他回视这将军,勾唇应声:“好。”
这座城市醒了,重新开始运转,医生昨晚夜班,今天休息。
街上早餐铺子已经开了,早市上人来人往,这是人间的集市。
姬赢与将军并排走着,问道:“汋,你在人间有住的地方吗?”
一道明亮娇柔的声音插了过来:“他穷得要命,哪来钱买房子?”
姬赢看了过去,就见一个包子铺前站了一个红衣美人,美艳如海棠。
夏侯汋说:“这是琼鹿。”
姬赢含笑打了招呼:“也是汋的同事吧?一起去家里坐坐吧,就在前边不远。”
琼鹿笑着说道:“昨夜听连理说了这件稀奇事,特意赶过来看一看,今日就不过去了,等下一回聚会,你一起来。”
姬赢点头:“一定。”
医生的家很大,很豪华,是两个大平层打通的,入门就是一副丹青画,是一位身披战甲的将军图。
那上面的眉眼,与自己分毫不差。
夏侯汋有一瞬恍惚,仿佛那幅画动了起来,让他看到了千年前的自己。
他信医生说的每一个字,并且不论千年前如何,他又一次喜欢上了医生,大约是从那夜他向自己走来,抚着自己的脸说的那一句“怎么伤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