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蹙眉,又很快松开,恢复了平日里波澜不惊的模样,淡声道:“如今局势如何?”
沙赫抬起手臂,重重擦了一下眼睛,愤恨道:“如今,天下大乱。”
鲜少人知,深山里还有这样一个去处,藏了这么多人居住。
议事厅,商侃的心腹下属,除了那夜护他而亡的,都在这里了。
“……自那日司监出事,我们在山崖下寻了许久,都没有您的踪迹。”
司监醒了,他们大喜过望,冷静下来后,开始诉说着这半年来的事。
在商侃出事的当天,整个慎刑司一夜之间就空了,各地暗桩一夜蛰伏,无人知道他们的行踪。
他们慎刑司的人,藏到曾经慎刑司的秘密练兵处,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大司监。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让大司监曝尸荒野。
而自从那夜兵乱之后,无论是皇帝的人还是他们,都没有寻到商侃。
直至三日前,慎刑司的人照例去那里巡查,却发现了躺在溪流中的司监。
贯穿他胸口的利箭已经消失不见,身上也不见什么伤痕,就这样一直昏迷到现在。
其实……商侃本该已经死了。
那夜他握着剑,准备上前为弟兄们报仇,殊死一搏时,不知何处射来一支冷箭,有雷霆之势,穿破雨幕,那时他已经筋疲力竭,又因那速度奇快,他根本无力躲开,抬剑格挡,只挑开一寸距离,那支箭仍刺入了他的心脏。
巨大的冲力将他步步逼退,他清晰感受到胸口破裂的剧痛,他知晓,这次必死无疑,而后,在冰冷的雨中,他跌下了悬崖。
可现在胸口只剩下丝缕疼痛,没有半点伤痕。
“司监失踪后,皇帝开始大肆清理朝中的大臣,将与司监交好的、还有一众清流杀的杀,贬的贬,如今的朝中,几乎奸佞当道。”
说起奸佞,谁又比得过商侃呢?
他嘲讽地勾起唇,手无意识摸向了腿侧,动作一顿,又收回,道:“还有呢?”
“还有……”一名属下犹豫了下,有些说不出口。
另一人道:“皇帝扩充六宫,在民间掳掠貌美女子无数,若是用了不合心意,便赏给旁人,前些日子,一个妃子惹了他不悦,他当众架起铁锅,把妃子扔进去,给煮了。”
“煮了?”商侃微微挑眉:“他疯了不成?”
“对,就是疯了。”沙赫道:“如今赋税高得百姓苦不堪言,今年渑东洪涝,百姓颗粒无收,朝廷非但不给拨款赈灾,反而催缴赋税,已有人将妻子儿女作为菜人交换而食。”
商侃:“……”
“如今民间都在议论……”商侃看过去,一属下低下头,低声道:“若是司监还在,这天下一定还是太平盛世。”
真是有趣,疯子掌权,他们又想起了阎罗的好。
“司监……”有人哽咽道:“这大半年,您去了何处?”
他去了何处?
“我可有带什么东西回来?”商侃轻阖着眼眸,下人细细为他伺候衣冠。
剪短的发又变得与从前一样长短,似乎与从前没什么分别。
“将军的剑和玉佩都在。”沙赫道。
“玉佩?”商侃睁开眼,凌厉的目光扫过去,拧眉道:“玉佩也在?”
“是啊……”沙赫不知将军为何这么大反应,憨憨地继续道:“还有一个方型东西,不知是何物,属下好生收起来了。”
“方形?”商侃紧紧盯着他,道:“给我拿过来!”
东西并不多,整整齐齐摆在桌上。
一把剑,一块玉,那袋金子竟然也回来了,而多了那件,轻薄、光滑,可照清人脸。
只是裂了一道纹。
商侃拿了起来,将指腹触在上面,亮起了光。
那上面,出现了一个人的画面,弯着眼睛,笑得温柔明媚,如三月春光。
商侃的指腹慢慢划过那张俊美的脸庞,屏幕上的纹路恰好将那张脸割开,像是预示着什么,也像是告知他命运如此。
屏幕上显示,电量还剩下49%,信号格一个也没有。
他心中微麻,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期待与恐怖交织最终化成的轻微刺痛的麻木。他沉默着点开了通话,拨打了最上面的那串数字。
“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电话里平板的女声回道。
不是乔述一不在服务区,是他不在。
沙赫从未见过那个杀伐果决的司监这个模样,眼中仿佛蕴着某种执拗与期盼,他一遍一遍地戳着那个奇奇怪怪的东西,听着里边那个女人一遍一遍重复同样的话。
他看不过去,忍不住开口道:“司监,这是什么?”
商侃动作一顿,垂眸看向手机屏幕,剩余电量,48%。
他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立刻关掉屏幕,然后,关了机。
他捏了捏眉心,开口道:“拿纸笔来。”
沙赫立刻领命出去。
如今深秋,山林间落叶纷纷,沙赫远去的背影十分熟悉,毕竟沙赫是自小跟在自己身边的。
可……他曾忘记了沙赫的模样。
若是有一日,他将他的小乔也忘了,那该怎么办可好?
“异世界,遇述一公子,心倾神驰,赠苍山玉,欲求百年之好。”
沙赫安静侍奉在一旁,看着司监在纸上落下这一行字。
心中惊异,而后,司监再落笔。
洋洋洒洒百千字,掌灯时,屋外落了雨。
皖南地区也属江南,同那个皖南其实极为相似,秋末东初,天气湿冷。
他想起,那一日,小乔便是在这样一个雨天,将他领回了家。
纸上写着“我又想起来一个笑话,你知道……”
屋外二百余人尽数到齐,静待着司监的命令。
沙赫将蓑衣披在司监肩上,随着他走到了门前。
夜幕下,山雨簌簌落下,一片肃杀。
“回京。”商侃沉声道。
“是!”
应喝声刺穿重重深林,冲破云霄,大雨砸落,马蹄溅起重重水花。
悬在南魏一道利刃,蛰伏许久,终于再次出鞘。
山河动荡,乱世该用重典,沉珂该下猛药那日他坐在明静的客厅里,翻阅书籍,目光微顿。
皇宫。
自商侃跌落山崖,慎刑司所有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后,这南魏再无皇帝忌惮的人了。
他夜夜笙歌,沉迷酒色,性情也愈发乖戾,稍有不顺,便下令杀人,如今,竟开始以杀人为乐。
先帝在时,曾与商侃说起几个儿子,各有长短,唯独对太子不满,他早看出太子性情乖戾,只是会做戏,装得好,并不适合做帝位,而同时,太子也并无错处。
先帝去时,曾让商侃辅佐皇帝,商侃跪在床边问他,若是皇帝昏庸,臣该如何?先帝答:“百姓为先。”
这句话说完,他便去了,商侃曾是先帝最信任的人,但帝王权衡间,他手上的权利并不多强。
多年来,为了约束皇帝登基后的种种荒诞行为,他的权利却日渐增多,成了权臣,也成了“奸臣”。
枫叶悠悠飘落,飘入马车车窗,商侃抬手,红叶落入掌心。
小乔单位门口有许多梧桐树,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树,树皮光滑,老枝秃净,叶片很大,形似五指舒展,与枫叶相似,可大小形状有差异,落叶也不是红的,
沙赫走到马车旁,恭敬道:“司监,平康帝姬找到了。”
如今,皇室血脉只剩下帝位上那一个,还有早早分了封地的本朝唯一的帝姬,那位自小便聪明过人的睿智的帝姬。
“同她说过我的来意了吗?”商侃缓缓将枫叶握在掌心。
“说了,”沙赫道:“她不应。”
商侃闭目道:“她原话是?”
沙赫憨厚地直接复述:“帝姬道:痴人说梦。”
商侃哼笑了声,将枫叶扔出窗外,不急不缓道:“到了那个地步,就都身不由己了,走吧。”
京都,所有被罢黜官职或是已告老还乡的良臣跪在宫门口,满身缟素,求陛下拨款赈灾,减轻赋税。
而宫门紧闭,宫中正大兴土木,为皇帝新宠幸的两个美人建造宫殿,地砖都是金子做的。
这该是上朝的地方。夜里冷肃,白雪覆盖了缩在大殿房梁上的寒鸦。
殿外没有人当值,殿中春意盎然,笙歌漫舞,淫靡嬉笑,花天酒地。
大雪簌簌落下,宫外的老臣们仍跪着,朝堂上,奸佞臣子与帝王纵情欢笑,满目酒池肉林,在这高堂上,做着最不堪的勾当。
冬夜冷寂,那只仿佛已经冻硬的寒鸦忽然歪歪头,望向浓黑夜色。
南方,宫门口,一阵整齐的马蹄声冲破了雨声。
跪在地上的臣子不知谁回头看了一眼,顿时惊得唇齿打颤,接着,便是老泪纵横。
“商司监……”他喃喃一声,失声喊道:“是商司监回来了!”
紧闭的宫门前一片哗乱,满身缟素的老臣们,无论是曾与他不睦,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还是清流,从不站队的,都纷纷爬起来,看向这边。
商侃从马背跃下,身披玄色大氅,自茫茫雪幕中走来。
人群中走出一个满头花白的老者,他挡在人群之前,警惕地看向来人,道:“你不是死了吗?还来这里做什么?”
商侃停步,深邃的黑眸扫过这一群老弱病残,唇向一侧挑起,慢条斯理地嘲讽道:“诸位又是在做什么?商某自然同你们一样目的。”
“如今天下大乱,百姓苦不堪言,”老者吹胡子瞪眼,愤慨地指着他的鼻子颤声骂道:“你早做什么去了……”
“商司监!”后边冲出几个人,打断了老者的质问,他们仿佛看到了这个王朝最后一丝希望,老泪纵横道:“商司监,你究竟是……到底是回来了……”
商侃肃了容颜,恭敬行礼道:“商侃有事与诸位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