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桌边下火锅料,辛辣的火锅热腾腾的香气驱散了身上的寒意,陈双脱了外套,扔在椅子上,敛眸说:“没来得及。”
王振一把薅住了他的后脖领,把他生扯了下来,陈双被迫弯下腰,王振在他脖子上看了两眼,骂了声:“有特么往这儿打的吗?”
“不疼,”陈双差点被他勒得喘不过气,红着脸挣扎:“骨头没事儿。”
王振撒了手,说:“有事儿我就得上太平间看你了。”
陈双当没听见,往桌子上看,问:“那是什么肉?”
一旁有人逗他:“人肉。”
王振知道他在那儿转移话题呢,皱眉拿着常年被烟腌入味儿的手指头杵了杵他的脑袋,开口道:“等会儿再吃,先见个人。”
陈双是后来这个县城的,认识的人不多,他大概知道要见谁。
倒是挺久没吃火锅了,他端着碗站在桌边涮肉,也没等旁人上不上桌。
他吃了好几块儿牛肉,鼻尖热出一层细汗,台球厅门又开了,冬天凛冽的风卷了进来,把火锅上头腾腾的热气吹散了片刻,又重新聚拢。
陈双咬着肉,漫不经心看过去,见是大眼和两个兄弟回来了,带了一个人。
王振开口道:“陈双,过来。”
那是个高高瘦瘦的男生,染着黄头发,耳朵上还戴着耳钉,脸上的青春痘此起彼伏,泛着坑坑洼洼的红。
他站在大眼旁边,穿着件儿校服,上头用笔涂得乱七八糟,他缩着脖子和手,也不敢抬头,整个人显得非常不安。
陈双走了过去。
大眼推了那男生一把:“是他不?找没找错人?”
陈双端着碗,垂眸吃肉,淡淡说:“没有。”
这话说完,那男生哆嗦了一下。他见到陈双就明白自个儿为什么会招惹这些人了,本来昨天敖猛对着他胸口踹的那一下就还没好,今天刚放学就让人堵门口了。
不是什么学生,说不上话,和他们那些小打小闹不一样儿,往门口一杵,特瘆人。
要是早知道他绝对不会嘚嘚嗖嗖去给人出头,招了这事儿,还不一定能不能囫囵个儿出去。
想到这儿,他抬起头,咽了咽口水,讨好道:“哥,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昨天猛哥踹我那一脚还疼着呢,你大人大量,别和我计较了。”
大眼他们都没说话,打台球的客人饶有兴致地往这边打量,看热闹。
陈双忽然有一种交换角色的错觉,那天在校门口也是这样,一群人围着,而他就只有自己。
陈双没说话,跟没听见似的,低着头吃东西。
那人身上都冒了冷汗,刚打算再说几句软话,忽然听见那个男生没有语气起伏地说:“要么你今天横着出去,要么下周一去堵你那好弟弟李睿,怎么对我的就怎么招呼他,选哪个?”
根本不需要考虑,那男生如蒙大赦,立刻说:“我选第二个,哥,第二个。”
……
“李睿是哪个?”
桌上围满了人,热腾腾的火锅鸡翻滚着菜,旁边摞着两箱啤酒,一群人吃得热火朝天的,陈双喝着汽水儿。
听见王振问,慢吞吞开口:“同学。”
王振:“你们有矛盾?”
陈双懒得说那些家长里短磨磨唧唧的烦心事儿,又把耳朵摘下来了,伸手去夹菜。
王振踹了他一脚。
十一点多,夜深了,地上堆满了酒瓶子,一桌的人在那儿醉醺醺地吹牛,做着发财梦,陈双偷喝了一瓶酒,脸泛红。
“振哥,你这只手是怎么没的?”
陈双问。
王振喝得有点多,眉宇间满是意气风发,灌了口酒,说:“狗咬掉的。”
他还是这么说。
陈双不信,追问道:“是什么样的狗?”
他一直盯着振哥的脸,清楚看到他的眼睛轻微定住片刻,那种失焦是回忆的标志,透过安稳热闹的饭桌,忘向了其他地方。
然后,那双眼睛闪过了一丝凶戾,深深掩藏在漫不经心的眼底,陈双的心脏跳快了两下,那瞬间,他感觉到了害怕。
来源于面前这个一直对他很好很好的中年男人。
“一只能咬死人的狗,”王振笑起来,用唯一的手胡乱揉了陈双的头发一把,靠近他的耳朵,低低说:“再见着那条狗,我把它的脑袋弄下来。”
周六,陈双大早上被拍门叫醒,舅舅跟他说今天家里要来亲戚,让他出去,到晚上再回来。
陈双昨天喝酒了,睡得也晚,这才刚睡没几个小时,困得厉害,心里的烦躁都快压不住了,一双眼睛沉沉盯着门口的人,没动,也没说话。
舅舅皱眉看他,片刻后,不耐烦地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他,说:“赶紧收拾收拾走吧。”
早上,王旭还没起床,外边天也刚亮。
陈双裹着衣裳出了楼房,就像一下子从被窝里进了冰箱,把他冻得头突突的跳。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的面前,他快速跳了进去。
网吧早上没什么人,清净,他开了个位置,也没开机,趴在电脑桌上,把衣服罩在头上,闭上了眼睛。
估计是大早上就被拉起来,睡眠严重不足加上火气旺,他心脏发麻,突突跳得难受,姿势不对,脖子也有点发僵。
这样哪哪儿都不舒服的情况下,他做了一个很不愉快的梦。
梦里,他刚来到这个县城。
爸妈去国外做生意的时候,遭遇空难,谁知道那是不是爸妈,反正陈双连他们的骨头渣子都没捡回来,就没觉得他们死了。
爸妈的朋友帮着他处理了后事,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上初中的孩子,后事处理完,舅舅舅妈一家从老家赶到了厦门,说要收养他。
说实话,在这之前陈双只见过他们几回,是回老家过那几次年的时候,每次见面他们都对自己很好,变着法儿夸他。
所以,陈双对他们印象还不错。
跟着他们回来后,只过了两个月,他就被从王旭的房间安排进了那个小黑屋,舅舅舅妈开始频繁指责他,王旭撕碎了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和爸妈的合照。
最初的那段日子,陈双很茫然,他一直捧着手机,等待爸爸打给他,等他带自己回家,这部手机是爸爸放在家里,方便和他联系的,但是手机一直没响过。
那一次,他想回厦门。
他实在是太想回家了,问舅舅要钱买票。
那是舅舅第一次说,他的钱已经用完了。
几百万,说用完就用完了。
他和那一家人吵了好几次,甚至跑到派出所去报警。
派出所的民警明面安抚他两句,然后偷偷给舅舅打电话。
舅舅是个辅警,算他们的同事。
那回,在这个县城的派出所里,舅舅气势汹汹赶来,二话没说,直接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他从小到大没挨过打,那时候几乎要气疯了,冲上去要还手,被人按住。
他听见有人跟舅舅说:“孩子挺可怜的,爸妈都没了,身上没钱也不行,你多少给点零花。”
舅舅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说:“就那几万块钱,给他办转学都花没了,我家情况你也知道……”
那人信了,又宽慰舅舅几句,没了下文。
他尝试给爸爸以前的朋友打电话,他们联系了舅舅,也再没下文。
梦里那个巴掌的力道几乎把他打到灵魂出窍,牙齿都有一颗松动,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听到周围吵闹的人声,紧紧闭着眼睛,梦境与现实反复拉扯,几乎把他紧绷的弦切成两半。
“咚咚”
桌上又被重重敲了两下,陈双忽然睁开眼睛,一把扯下了蒙在头顶的衣裳,狠狠盯着站在面前的人。
那是个年纪相仿的男生,吊儿郎当地站在他面前,见他醒了,命令一样说了句:“你去那边那台机器,我要在这儿玩。”
陈双一把将衣服摔在了椅子上,什么也没说,迈步从桌后出来,握紧拳头,狠狠砸上了那人的脸。
这会儿网吧里人已经挺多了,不像他刚来那会儿,这两排就他自己。
见有人打架,都看了过来。
那男生骂了声,冲上来还手,正合陈双的意,陈双迎上去,躲开他踢过来的一脚,拳头狠狠砸在了他的肚子上。
他下手狠,几乎这一下就让人失去了抵抗力气,他一点也不给人反应时间,死死按住男生的脖子,曲起膝盖,又狠狠往他肚子上怼。
有人过来伸手想拉开两个人,陈双气上头了,根本不管,打人的架势都吓人。
几步外的一个机器后面,一个男生皱眉看着那个消瘦的身影,开口说了声:“怎么打起来的?”
一旁有人说:“抢机器吧,你认识啊?”
陈双被拉开的时候,剧烈喘着粗气,拳头上擦破皮,见了血,他不知道谁拉他,看着对面那几个男生的同伴,以为是拉偏架的,曲起手肘对着那人怼了下去。
手臂被人压住,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说:“连我你也打啊?”
陈双侧过头,男生近在咫尺的俊脸落入眼中,陈双挣扎了一下,被牢牢压在了怀里,动弹不了。
因为气得太狠,过度呼吸让他头晕,上不来气,眼眶泛着红,他瞪着敖猛,说不出话来。
“我特么说啥了你就往死里打啊?”那人还怪委屈的,捂着肚子说:“不换就不换呗,至于动手吗?”
陈双大口喘着气,狠狠瞪着他。
“你不惹他,他能动手吗?”敖猛略阴沉的声音在陈双耳边响起。
陈双挣开了他的手,低着头,走到自己的位置,捡起了地上的衣裳。
路过敖猛身边,没分给他半点眼神,向外边走。
天已经大亮了,出来的时候,陈双的眼睛被晃了一下,手上提着衣裳,却没穿。
马路上行人不少,他调转脚步,钻进了网吧旁边的小巷子。
小巷子里没什么人,他找到一个角落,缓缓蹲下,捂住自己的口鼻。
心脏跳得又虚又快,呼吸缺氧,不呼吸也缺氧。
呼吸凝结成的雾气化成水,顺着指缝滴落。
被水痕模糊的视线里,有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片刻后,那个人问他:“为什么还在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