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想问你点事儿。”陈双低声说。
毛哥做了个等一下的手势,冲旁边的人说:“你们先回吧,我跟弟弟说两句话。”
病房里的人就都出去了,门也被带上。
“我知道你肯定得来问,他们都不敢说吧?”毛哥道。
陈双点了点头,那晚上陈双没问出来,他们没人告诉陈双杀大眼那个人的事。
毛哥靠在床头,眼睛盯着虚空直了好一会儿,良久,他有些僵硬地开口:“大眼这事,我有一半的责任。”
陈双从头到尾都跟他们在一块儿,就没觉得毛哥有什么责任,他打算安慰两句,听见毛哥说:“我没认出他来,七年前,他跟大眼差不多胖瘦,人也黑,大眼过去的时候我就应该认出来的,我应该去把他拉住,拉住了,大眼就不能死。”
陈双紧紧攥着衣袖,指甲压得泛白,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天我跳下去以后……”
他想知道他跳楼后发生了什么,从他跳到楼下到重新冲回二楼,用了至多两三分钟的时间,他在门口,二楼的窗也没再有人出来,那个人为什么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跳下去后,我跟他周旋了会儿,肚子被刀划开了,”毛哥叹了口气,说:“肚子破了,身上的劲儿一瞬间就没了,我也打不动了,他拎着刀冲我走过来,就是这会儿,你开始撞门。”
毛哥抬头看他,笑了笑,说:“你救了我一命,他听见门口的声儿后,就匆匆跑了。”
陈双:“他从哪儿跑的?二楼没有门了。”
毛哥说:“电梯。”
陈双一震,低促道:“怎么可能?”
电梯是断电的,电影院确实有个电梯,但是就没开他俩逃命的时候还看见了。
毛哥说:“是电梯,他杀了人,从电梯大摇大摆走了,走以后,电梯又断了电。”
敖猛:“他们在电影院里躲那么长时间,肯定有人帮他。”
毛哥点了点头,说:“没错,锁门的肯定也是那个人,振哥正在找。”
陈双盯着毛哥,说:“振哥总说他的手是让狗咬下来的,就是他砍下来的吧?”
毛哥安静了一会儿,说:“你早晚都得知道,我也不瞒你,他没骗你,他的那只手,就是让那个人咬下来的。”
毛哥说了一个很长的故事,关于七年前震动整个县城的一个案子,是一个灭门案。
外面飘起了雪,这个冬季太过漫长。
陈双指尖冰冷,听着毛哥说起那年的事。
振哥其实还有一个姐姐,父母早亡,两个人相依为命长大的。姐姐学习好,长大后成了个老师,嫁人生子,弟弟从小就和一群流氓混混打交道,三天两头打架,可还是挺有出息,自己开了个台球厅。
那是七年前的大年夜,姐夫给他打电话催他来家里过年,振哥和兄弟们打牌,往那儿走的时候春晚都已经开始了。
他掐着点呢,去正好能赶上吃饺子。
可他到的时候,房门开着,屋里飘出来的不是饺子味儿,而是一股浓烈的血腥。
里边春晚还在热热闹闹放着,到除此之外,静得吓人。
他把门拉开,跑了进去。
走近客厅,他姐夫满身是血的倒在饭桌旁边,姐姐死在了厨房,他那个八岁的小外甥趴在他妈身上,猛哥去拉他的时候,发现小孩儿的脖子已经被割断了。
振哥疼他的小外甥,那小孩儿从小到大成绩都好,以后要考大学,有大出息的。
满屋子都是血,振哥想把小外甥抱起来,忽然听见了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他飞速握起地上的菜刀,冲了出去。
那个灭门的凶手,手上正拿着翻出来的钱。
振哥已经疯了,满眼都是血,他不要命地跟那个人打在了一起,那场搏斗很惨烈,都是往杀人的目的去的。
振哥脸上被划出一道刀伤,手腕被砍断了一半,而那个人被振哥捅了五六刀,脚断了一只,满身是血,最后刀都脱了手,那个人狠狠咬住振哥的手,生生把他的手给撕了下来。
撕下来的时候,他还在笑着,跟振哥说:“我杀他们的时候,跟杀鸡一样。”
楼下传来警笛声,他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往外跑,振哥抱住他的腿,想要拼死拖住他,嘴里吐出了血沫子,仍被那人挣开,跑了。
那天之后,那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毛哥看着陈双,说:“他那小外甥要是还在,也就是你这个岁数。”
陈双说不清什么滋味儿,应了声,好像也没什么该问的了,他发了会儿呆,说:“毛哥,大眼他不会怪你,你别多想了。”
毛哥一怔。
陈双站起来,说:“我先回学校了,晚上还得上课。”
今年春节晚,得到二月中旬,所以寒假也放得晚。
陈双坐在教室里,看着桌上天书一样的卷子。他明白振哥为什么对他好了,还总是说他是个好学生。
因为他那个小外甥很优秀,其实,和他很不一样。
他看了一个晚自习的书,什么也看不明白,晚自习下课,他浑浑噩噩往外走。
出了班门,迎面撞上了敖猛。
他仰头看他,木呆呆叫了声:“猛哥。”
敖猛摘下脖子上的格子围巾,一圈一圈给他围上,欠身与他平视,说:“去我那儿睡。”
陈双半张脸遮着,说话发闷:“我回去拿几件衣服。”
敖猛垂下手臂,抓住了他的手,说:“我跟你一起。”
舅舅家不算远,有挺多学生住在附近,放学高峰,这条回家的路上不少人。
两个人牵着手走在街上,雪飘飘洒洒从路灯落下,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晚上九点多,陈双拿着钥匙开了舅舅家的门,那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起看电视,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陈双低着头,绕过客厅,回了自己的屋子。
他关上门,打开灯,从床下翻出一个旧行李箱,那里有他所有的衣服。
他翻出几件,塞进书包里,环顾一周,剩下的,也没什么好拿的了。
背着书包从屋里出来,走到门口,终于有人搭理他,舅舅呵斥道:“大晚上的你又干什么去?”
陈双没吭声,站在门口换鞋。
舅舅拧眉道:“这么晚了还出去混,别让人给杀了。”
陈双抬头看他一眼。
王旭拉了他爸一下,他觉得陈双那双眼睛冷得瘆人。
陈双背着书包下来的时候,敖猛正剥开一粒糖扔进嘴里。
他站在小区的路灯下边,雪落在刺猬似的板寸上,他站直身体,笑着对陈双张开双臂。
陈双踩着厚厚的雪走过去,拥住了他。
两个人在冰天雪地里抱了许久,大雪把一切血色遮掩,2009年的农历冬天,陈双所有关于青春无用的锋芒与愤怒,埋葬在了那里。
敖猛家里能住得下两个人,把衣服放进柜子里,又买了牙刷和拖鞋,两个人住在了一起。
那之后,敖猛很少出去玩了。
陈双穿着敖猛买回的一模一样的奶牛毛绒睡衣,盘腿坐在床上看书。
他从高一的知识开始学。
在厦门读中小学的时候,他的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可是太久不用脑子,他觉得自己很笨,学起来很困难。
敖猛没问过他一个差生为什么忽然好学起来,但是会在一边看着,偶尔跟着解题,两个人做一道题,跟答案加起来三个结果。
陈双躺在敖猛腿上,举着化学卷子,说:“我要是会超能力就好了,一看就会那种。”
陈双记忆力是天生的好,可学理科不是记性好就可以。
敖猛摸着他被寒冬冻得有些粗糙的脸,垂眸看他,说:“我找老师给你补课。”
陈双摇摇头。
敖猛知道他为什么不同意,因为找人补课要花钱。
他忍不住低下头,在陈双嘴上亲了一下。
陈双把目光从卷子挪到他的脸上,薄薄的卷子遮住半张脸,黑眸与敖猛对视,轻又平静地说:“以后别这样了,没有兄弟是这样的。”
敖猛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了。”
陈双再次推开台球厅的门的时候,里边冷冷清清,里边已经很久不做生意了,门口挂着个“停业”的牌子。
振哥没在,他现在很少在店里,一直忙着找到那个通缉犯。
陈双一个人坐在炉子边上烧了个土豆,抬起头想问大眼吃不吃,又呆呆低下头。
有个人打开炉子,把土豆往边上扒拉,然后添了煤,火焰更加旺,红彤彤的,陈双却觉得这里冷。
摆设还是原来的摆设,墙上的海报仍是被熏得泛黄,台球桌一个连着一个,却没了人。
“振哥最近忙,”看店的人和陈双也熟悉,叫磊子,坐下来,说:“你也不来,店里冷冷清清的。”
陈双低头看着炉火,说:“来就想起大眼,不敢过来。”
磊子叹了口气,抬起头,道:“那不是你朋友吗?怎么不进来?”
陈双抬起头,看见敖猛站在窗户那儿,往里看。
陈双随口问:“你认识他?”
磊子:“你感冒在这儿挂吊瓶那天,他在外面站了很长时间,振哥让他进来,他没进。”
陈双一怔。
他站了起来,看看炉子里那个黑乎乎的土豆,说:“我走了,振哥要是回来,就跟他说我学习呢。”
他出去的时候,敖猛脸冻得泛红,手上提着菜,笑着说:“回家吧。”
已经到了腊月,天更加冷。
陈双解开脖子上的围巾,抬手绕了一半在敖猛脖子上。
敖猛低着头看他,围巾围住了他的半张脸。
两个人就这样缠着一条围巾往家里走。
家里很暖和,敖猛进厨房煮腊八粥,陈双捧着一杯热水,站在门口看他,问:“猛哥,元旦那天你去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