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显苍白的皮肤上架着墨镜,遮住小半张脸,仍能看出他面容的精致与迷人。
他翻身上马,身影利落迅速,蒙古袍飞扬,人就像飞上去的一样。
在马背上坐好,他勒住马缰,将烈阳倚在身后,居高临下问:“你早上说不想和我分开太久,是真心的吗?”
苏让月背靠着高大的越野,点头说:“真的。”
他想,他在草原上遇到了一场极度滚烫的热恋,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灵魂与肉体全部投入的爱恋,以至于他很想时时刻刻和那个蒙族年轻人黏在一起,和他分开一会儿都觉得荒废时光。
骏马飞腾带起漫天烟尘,起点的彩旗迎风猎猎作响,橙色鲜明耀眼的绸带随风飞舞,苏让月望着那个马背上的男人,心脏擂鼓一样跳动。
那股子千军万马带出的热血沸腾里,他的视线始终注视着那一个身影,马蹄振动带起灵魂的震颤,夏日炽热的骄阳下,他再一次领略这位蒙古年轻人的野性与魅力。
他拉开车门,上了驾驶位。
越野车在草原上飞驰,跟随着马蹄方向,去往约定的地方。
耐力赛路途太长,对马的要求很高,苏让月开车也需要等上一段时间。
终点停了几辆车,与起点一样,插着彩色旗帜。
苏让月下车,踩着引擎盖,上了越野车顶。
风从旷野吹来,扬起他的蒙古袍衣摆。
他张开双臂,向后仰倒,躺在越野的车顶。
刺目的阳光被墨镜过滤,天空的颜色恰到好处,蒙古袍的面料清透舒适,他蜷着腿,慢慢闭上了眼睛。
马蹄声响起的时候他也没有睁眼,就那样惬意地晒着太阳,直至有人走到车边,叫他:“苏让月,我回来了。”
苏让月轻轻挑起唇,随意地问:“赢了吗?”
阿古达木:“赢了。”
苏让月撑着车盖起身,低头看他,轻声说:“那可以陪我了吗?”
旷野的风摇曳着精美的白色蒙古袍,阿古达木轻扬起唇,眼角眉梢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意气与骄傲:“如果不是知道你在等着我陪你,我不会跑这么快。”
苏让月笑了起来,手腕随性地撑着膝盖,说:“我在郭尔罗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没有这么会说话。”
阿古达木轻抿起唇,马鞭在靴子上轻轻敲着,片刻后,低头说:“那时候很害羞。”
草原的牧场上牛羊成群,河流蜿蜒哺育着草原与万物生灵。
这里不是旅游区,人很少很少,只有牧民居住。
那达慕后赛马后,阿古达木带苏让月来到这里,两个人一起在原野上流浪。
火红的太阳一半藏在山岗后面,河流延伸到天的尽头,蒙古靴抖落朝露,草原上迎来了金色的日出。
阿古达木喂给马草料,在朝阳里转头看他,笑着说:“你醒了?”
深蓝色的蒙古袍,腰间系着黄色腰带,清晨的牧场上,那样的人站在阳光里,真的会分不清时代。
苏让月微微俯身从蒙古包里出来,问:“有奶茶吗?”
阿古达木:“有的。”
苏让月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马头,说:“今天也去跑马吧。”
阿古达木点头,目光始终落在他的身上,观察他的表情,苏让月一直放松地笑着,没有半点异样。
这是第七天,他们仍在草原上流浪,热恋的感觉半分未减。
这片草场上的牛羊和马匹都属于阿古达木家,牧民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早餐。
清晨时羊群出圈,由牧羊犬守护着向草原深处跑去。
苏让月已经熟练上马的方式,这匹赢得那达慕比赛的马是阿古达木养大的,性子烈,但很有灵气,并不排斥苏让月的靠近,在他上马的时候,安静温驯地站着,等他坐稳,由阿古达木牵着,在草原上行走。
七月末,草原上成片的野花开放,清丽的小白花随风轻晃,绵延上了高岗。
苏让月从马背下来,走到阿古达木面前,笑着说:“弟弟,你还会编花环吗?”
阿古达木用野花编着一个花环,看起来很熟练,白色花朵绕在上面,还存着一点未晒干的露水。
“小时候就会,那时候总是做梦,分不清自己是谁,也不喜欢和人说话,”阿古达木缓缓道:“最喜欢牧场,每次来这里都会练习,想要编好了,送给岱钦。”
苏让月在他身旁坐下,靠在他的肩上,仰头看天,马就在一旁安静吃草。
风从旷野来,吹起苏让月的发梢,他轻轻弯起唇,逗他:“我小时候就很受人喜欢,三岁就开始谈恋爱了。”
阿古达木:“……”
他绕着花环,说:“哦。”
苏让月闭上眼睛,薄薄的眼皮上染着红色阳光,说:“你的童年是不是很孤单?”
阿古达木理所当然地说:“人生来就是孤单的。”
“我没和你说过吧,”苏让月声音清朗好听:“我经营着一家当铺。”
阿古达木垂着眸子,手上动作没停:“你什么也没对我说过。”
他语气平静,但能从中听出一点控诉。
苏让月笑笑,说:“我的店里,有很多以前的老物件儿。”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说:“你知道的吧,那些因为缺钱,把自己珍贵的东西送进当行,而我们最多会给保管六个月时间,超出六个月未赎,那件东西就会属于当行了。”
阿古达木应了声:“嗯。”
“一般的流当品我们都会自己处理,或是交托拍卖,或是送给朋友、留着自己用,但还有一部分,是寄托了主人执念和想要赎回的意愿的。”苏让月缓缓说:“我们不会对外售卖,就一直妥善保管着,过了几十年、上百年,它们一直在那里安安静静等着,我每次翻开记录的册子时,都会觉得它们很孤单。”
阿古达木敛眸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也像其中一件,等着人把我赎走。”
苏让月笑起来,摸摸鼻子,说:“有点。”
他将头靠在阿古达木的肩头,说:“我本来不相信那些东西会有人回来找的,直到那天我遇到了一位姑娘,她跟着梦来到了我的店里。”
苏让月说:“我开始相信梦,因为梦里的一切都在现实中得到印证,我开始相信我是岱钦,因为你爱他。”
阿古达木微怔,侧头看他。
苏让月睁开眼睛,看着天上掠过的飞鸟,说:“因为我希望你爱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他轻声说:“我梦见大雪漫天,覆盖草原还有那座未填埋的墓,那位蒙古王公喝醉了,潦倒又孤独,他和我对视着,对我说嫁给我吧。我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阿古达木把花环戴在了他的发上,端详了一会儿,望进他的眸子,说:“我爱你,谢谢你把我从梦的手里赎出来。”
苏让月笑了起来,他安静了一会儿,遥望着辽阔的山岗和与大地极近的云彩,忽然说:“你知道岱钦为什么喜欢跑马吗?”
阿古达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他喜欢旷野的风和自由。”
苏让月摇摇头,指着落在山岗上的巨大云朵,说:“他希望带着昂哈跑到山顶,藏进云里。”
阿古达木眼瞳震颤,手指缓缓收紧。
在他从前无限轮回的梦里,他总是梦到自己和一个少年在草原上跑马,他始终望着那个人的背影,看他在原野疾驰。
他只在意自己的速度,但并没有注意过那个人为什么要一直向前跑。
他明白,苏让月是岱钦,岱钦是苏让月,所以他能给出这个答案。
跑到山顶,藏进云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在云里拥抱、相恋,不会被别人看到。
夕阳西下的时候,牧民开始驱赶牛羊回家。
两个人躺在草地上聊天,苏让月抬起手做了个兔子的影子,却轻而易举接住了草原的夕阳,阳光透过指缝,把手照得透明,橘黄色活泼的影子,仿佛时光穿流而过。
阿古达木听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们的七日之约就要结束了。
他想让苏让月留下,留在草原,可他知道,那是极度自私的、不可能的事。
他伸出手,学着苏让月摆了个兔子的手势,拇指和食指捏成的兔子嘴巴与苏让月的轻轻相碰,问:“你在想什么?”
苏让月眯着眼睛,望着红彤彤的指缝,说了句幼稚的话:“你说夕阳是从哪里照来的?”
阿古达木起身,拉他起来,笑着说:“我们去追追看?”
苏让月没明白:“追太阳?”
阿古达木点头,年轻热烈的眸子盯着他,说:“嗯,追太阳。”
苏让月弯起眼睛,借力站起来,一旁吃草的马抬头看他们。
苏让月爬上了马,阿古达木利落地坐在他的身后,环住他的腰,马鞭扬起,骏马嘶鸣,沿着河流的方向向前跑去。
他们骑着马在草原上追逐夕阳,一直追赶着天光收敛的方向,旷野的风从蒙古袍的衣摆掠过,草原辽阔宽广,包容着他们的年华和自由,马鞭声响亮,放逐着肆意的灵魂。
他们追到了星空升起的地方,马停在空旷的原野。
两个人抬头望着墨蓝天空,苏让月靠在阿古达木坚实滚烫的胸前,看着夜空中一闪一闪亮起的星子,轻声说:“你不要再孤单了,阿古达木。”
姑姑已经厌倦了替他看店的日子,她没想到苏让月一去这么多天,中间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把他叫回来。
苏让月刚回来,她连忙抱着小狗崽跑路了。
窗上的小乌龟被姑姑翻了个壳儿,四爪朝天可怜巴巴地划动。
苏让月把它翻过来,打量着自己的店铺。
他只去了不到十天,却感觉过了一生一世。
日子回归了平静,他坐在店里等待着客人上门,就短暂忙碌一下,然后回老宅仓库,拿着册子一一对照认识上面的流当品。
这些东西,在爷爷作为当家人的时候,没有出过一件,但是苏让月短时间里就遇上了两位赎当人,他觉得并不是偶然。
从仓库出来天色已经晚了,扬州月很亮,已经趋近圆满。
八月的夜里,温度舒适,道旁的美人蕉开得正好,他穿过青石板小路往自己住的地方走。
他住在一个二层小楼,离老宅子不远,院门口三两只流浪猫安安静静趴着,见他回来,慢声细语地喵了声,起身抖了抖毛,黏糊糊走过来,绕着他的脚踝蹭。
他蹲下来摸了摸,起身,走进了院子。
在一旁的小仓库里取出猫粮,倒进猫碗里,关好大门,进了房子。
他的生活节奏很慢,他也很享受这种慢悠悠的日子。
立秋那天,他在店铺里和客人聊天,爷爷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提前关了门,回到老宅,找到爷爷要他取的画,然后打车去了酒楼。
他不知道爷爷在那儿干什么,倒是刚走到包间门口,就遇上了出来打电话的徐炎。
徐炎冲他笑笑,温和有礼地说:“苏老爷子在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