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着……在一个黑乎乎的洞里住了很长时间,妈也说我做梦了……”
裴赢轻轻念着他轻盈动作和唇语表达出的话,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
“他们常打我……大打得狠……小时候跑了一回,被抓回来打,差点没命,就不敢跑了。我有时候念着梦里他对我好的时候,就不敢真怨他。”
就像马戏团里的象,自小拴着链子,就不知道跑了。
第516章 风沙里的甜西瓜
裴赢抬手揉揉他的卷毛,崔金子把自己的脑袋在他的手心蹭蹭,就见他动作忽地一顿。
裴赢脸色沉了下来,握着斧头站起来,往地边边走。
崔金子连忙爬起来,他眼神儿好,看见一个黑影正抱着个西瓜往路上跑。
是那个二流子。
裴赢追了上去。
崔金子气喘吁吁跑过去时,西瓜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瓣,汁水溅了满地。
裴赢把那二流子压在地上打,拳头狠狠砸在那人脸上,身上,身上戾气很重,眼神儿很冷,冷得瘆人。他打得那瘦巴巴的二流子进气多,出气少,自然不是只因为丢的西瓜。
崔金子害怕出人命,连忙上去拉裴赢。
“再来招惹我们,我就打死你。”裴赢盯着那人的眼,低声警告道:“再来偷西瓜,我砍死你。”
他语气轻飘飘的,但斧头剁进他耳侧的泥巴地里,深得瘆人。
“是是是!”
二流子连连应声,连滚带爬起来,跑远了。
崔金子踮着脚看了一会儿,不见他的影子了,蹲下来,捡起地上的西瓜。
那西瓜摔碎了,可还能吃。
他拿起一瓣,放在唇边,咬了下去。
汁水在口中化开,像去年他饿极了过来偷西瓜的滋味儿,甜得要命。
裴赢也捡起一块儿,两个人就蹲在地里吃,抬起头看对方一眼,都笑了起来。
小黑狗没什么大事,摔了一下很快又活蹦乱跳,它是一只长毛的小狗,长不大,性子很温吞,和它的羊妈不一样。
平日里,羊和狗就散放在院子里,羊四处乱窜找吃的,那只小狗就知道摊着肚皮晒太阳。
外面的流言蜚语像黄土高原的沙子,总是随风扬起,不停地刮,有的村民路过他家门口时都会往外躲躲,他们觉得这块地方脏,很晦气。
打谷场上又聚起人来打腰鼓,邻居热热闹闹往那边走,这回没人来找裴赢。
崔金子喜欢热闹,想去看又不敢,扒着大门往那个方向瞧,只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着。
裴赢靠在房门口看他,阳光就这样热烈烈地洒在他们肩上。
被这个人世驱逐、排除在外的滋味儿不好受,可活在这人世,哪来的周全?
裴赢站直身,回头进了屋。
崔金子回来时,忽然见男人从屋里走出来,身上穿着白的褂子和裤子,头上戴着羊毛肚手巾,腰上绑了红绸子,腰鼓就挂在那上面。
就像那天打谷场上一样的打扮,俊极了。
他连忙跑过去,弯着眼睛在他身上四处看。
裴赢指了指一旁架起的大鼓,说:“你去敲鼓,咱俩一块儿打。”
崔金子不会敲鼓,他没敲过,也听不见鼓点。
他握着鼓槌,在那面鼓上胡乱敲着,笑着看他对象。
热烈的阳光洒下来,那男人粗犷有力的舞步踏在脚下黄土上,铿锵有力、让人挪不开眼,看了他,别人就再难入眼。
他的脊梁是最挺拔的,就像那山骨一样刚硬,他的脚步是最稳的,跳跃踢打,旋转间灵巧且气势磅礴。
外面的打鼓声和敲镲声崔金子听不见,他弯着眼睛看那个男人,小黑狗在脚下摇着尾巴跑,夏天院子里长了绿色的菜,贫瘠与绿色构成了那个村庄那个庭院,还有窑洞前潇洒坦荡的年轻人。
崔金子缠在男人身上亲吻,他的手在那黝黑的脊梁上留下道道红痕,汗水顺着交缠的身体滑落,下面被狠狠贯穿。
他的眼神迷离,双腿控制不住地搅弄,男人粗糙的指头搓磨着他胸前的鲜红,闷头深入,裴赢忽然抬起头来,看向了门外。
崔金子也随着他看过去。
他听不见,但大概知道,又有人往院子里扔东西了。
是些碎玻璃,或者死鸡死鸭。
这些日子常常这样,他已经习以为常,他听不见外面的谩骂嘲讽,可裴赢能听见。
他轻轻抬起手,捂住了裴赢的耳朵。
裴赢收回目光,低下头,在他嘴上亲了亲,开口道:“没事,别怕。”
崔金子眸光细碎,静静看着他,轻轻“嗯”了声。
西瓜快要成熟了,今年多下了两场雨,长得和去年一样好。
裴赢套了车去镇上找收西瓜的老板,镇上还是热闹,耍皮影戏的、卖烟糖酒、卖衣裳的,人熙熙攘攘。
他把驴拴在大树上,去找了相熟的老板,敲定价钱,却比去年的价更低些,因为今年雨水好,西瓜多,反而不那么值钱了。
农民能不能吃上饭,吃多少,看天意不够,还要看人脸色,裴赢在里面谈了一晌午,又请老板一行人吃了顿饭,拉下面子陪笑陪酒,才勉强把价提了点。
他脚步不稳地出了羊肉馆,往镇子口走,路过一家店铺时,忽然驻足,看了进去。
往回走时,天已经晚了。
他喝得多,头晕,躺在木板车上,驴认识家里的路,自己走,也不需要赶。
他望着满天的星星,心里想着事,忽然的,他就想起小哑巴对他笑的模样。
眼前也出现了那样的影子,他抬起手,轻轻抚上那张脸,指腹缓缓蹭过翘起的唇角和右脸颊侧那点红痣,随着脸红更加艳丽,像是点燃了火一样。
驴车颠簸晃动里,他恍恍惚惚看着那张脸,唇角轻轻牵起,低低道:“不知道你睡没睡。”
风贴着黄土路卷起,送着路上的人回家。
到村子时,已经很晚,家家户户没有灯光了。
驴车走到了门口,他家里亮着灯。
裴赢下车的时候脚步不大稳当,带着满身的酒气去开门,动作也有点磕绊。
弄了一会儿,门好不容易是开了,他走进院子,看见坐在门槛上的那个人。
“你等着我呢?”裴赢望过去,那人逆着灯光,看不清脸,他牵着驴进来,卸了车,说:“喝了点酒,回来晚了。”
崔金子没吭声。
裴赢把驴栓进圈里,转身往门口走,说:“吃过饭了?”
他走到门口,看清了崔金子的模样,他坐在那儿,怀里抱着小黑狗,眼眶是红的。
他醉酒的精神清醒了些,半蹲下来,问:“怎么了?”
崔金子抬头看他,嘴唇发白,他细细地“啊”了声,看向怀里。
他怀里,小黑狗老老实实趴着,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嘴上脏兮兮的,像吃了土一样。
裴赢伸手在它身上摸了一把,凉的,硬的。
他手上一僵,摸向小狗的脖子,一点生息都没有。
他的眼神渐渐凉了下来,轻声说:“你有没有事?”
崔金子摇摇头。
他在这里坐了一下午了,又等了半晚上,裴赢终于回来。
小狗回不来了。
裴赢问:“谁干的?”
崔金子又摇头。
他晌午睡了一会儿,醒过来,小狗已经快没气了,口吐白沫,是药死的。
它明明被关在院子里,哪里来的药?
裴赢伸手去拿那小黑狗的尸体,崔金子不给,在怀里死死抱着,棚子里因为闯进菜地里被拴起的羊好像有所察觉,它站着,一直盯着小黑狗叫,可崔金子听不见,小黑狗也不理它。
裴赢头一阵晕眩,带着酒气,把崔金子紧紧抱进了怀里,他感受到了崔金子身体很凉,手很凉、脖子也凉,浑身僵硬。
“我回来晚了,”裴赢低声说:“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了。”
崔金子靠在他的怀里,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想说,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酒,可他说不出来。
裴赢揉着他的卷毛儿,全身的力气倚在他的身上,依靠着他,呼吸很重很缓,他从来没这样过,像是累极了。
他很着急也很无措,他慢慢的,把小狗松开了。
“我没事,”他颤着嘴唇,想说:“你累不累?”
可只能发出细碎的“啊啊”声。
今年没有下冰雹,西瓜大丰收,卖西瓜那天,崔金子蹲在地边边上看着,看着他们把西瓜带走。
他摘下路边的一朵牵牛花,摘掉花蒂,放在唇间吸吮着里面淡淡的花粉甜味儿,人来来往往打他面前过,他木呆呆的,像一只不会说话的羊,就像他身边牵着的那只正在嚼粉色牵牛花的母羊一样。
裴赢和老板交谈着,他平时性子沉闷,这个时候也会人情世故,递了烟,站在地头上吞云吐雾。
他咬着烟,转眸看,崔金子蹲在地边漫无目的地薅草,唇间叼着一朵粉色的牵牛花。
他太过好看,过来收西瓜的人都会往他那边多看几眼。
只是他现在很少笑了,像是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上,笑不出来一样。
小黑狗死后,他就一直这样。
他想再给他弄一只小狗,可很快又绝了念想,那没有用,他知道压在他心上的,不只是小黑狗。
卖西瓜的钱当场结清,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钱,很新,还带着浓浓的钱味儿。
大车都走了,地里也干净了,只剩下一棵棵干净的西瓜秧,本来绿油油的,可西瓜摘了,就好像一下子衰败下去,成了一地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