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你睡觉短篇合集 第696章

盛豹低着头,说:“谦儿,爹离不了它。”

给同学的信里,他言明六月十三离家,那边已准备好接应。

但是他没走,那些人来得越来越频繁,三天两头过来喝茶。

他们想要盛家跟着他们干,其实是看上了盛家的钱。

太平山的土匪头子,盛谦与他面对面地对峙过,那是一个草包,贪婪又残暴的草包,盛谦见过太多这样的人,知道这些乌合之众早晚会被真正的军阀抹杀。

他与他们侃侃而谈当今局势,指出他们诸多漏洞,如今的行为无异于快速求死,他只讲理,不说情,和他们说情说不通。

他问:“你们有多少人?八十、一百?你们的枪,能射出多远?出了这片地方,你会遇见第一个大军阀,你能扛得住他们几炮?”

那土匪头子若有所思,耗子一样大小的眼盯着他,片刻后,道:“有钱就有炮。”

他说:“你们给我钱,我就给你官做。”

盛谦端起茶碗,慢悠悠喝了一口,说:“这点钱,你觉得够吗?”

土匪头子一笑,倒是没再和他犟,说:“二少爷说的是,我回去想想。”

说完起身,拿起桌上的帽子,出门离开。

盛豹从后面走出来,略带忧虑地向外看了一眼,说:“他们还会再来。”

盛谦知道。

他抬头,看看一向为他遮风挡雨的父亲,弯唇说:“爹,咱们走吧,这里待不下去了。”

他知道那个土匪头子的兵力正在迅速扩张,他在学着收编帮手,曾经太平山的土匪不过二十几人而已。

盛豹一惊,随后立刻道:“不行,我祖祖辈辈都在这里,我死也得死在这里。”

青年起身,坚定道:“跟我走,我同学会帮着安顿你们。”

盛豹看他认真的神情就明白,小儿子已经确定,这事没有回旋余地了,留下或许是灭门的结局。

这是他家最有出息的孩子,他见过大世面,而自己已经老了。

那天他在太师椅上从晌午坐到日落,看着门外橘色夕阳落下,说:“那就走吧。”

他看着一旁陪着他的小儿子,挺直的脊梁与从容不迫的气度,心里莫名多了些安稳。

他笑笑,说:“明个我做寿,请戏班子唱上一天,咱们趁夜走。”

这个主意最好,能让外头的人放松警惕。

盛谦点点头。

盛豹看着血色夕阳染上老宅的门框,怔怔问:“咱们去哪儿?”

盛谦已经打定主意:“去长沙。”

……

“唱戏!”我心里一凛,直起腰看他,说:“我听见过唱戏声。”

我回忆起那夜抱着遗骨离开房框子时,身后传来的唱戏声,即便已经过去很久,可心里仍有些发毛。

我家那片地,如今只是平原上毫不起眼的存在。我想,这片饱经沧桑的大地上,我曾经踩过的地方,百年前曾发生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行走过什么样的人。

想着想着,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有点冷了。

我转头向外看,阳台的窗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风从未关严的窗户缝隙吹进来。

我起身,走过去,把窗关紧,又拉上推拉门。

回身时,一个踉跄,醉酒的肢体没能保持平衡。

那位百年前的祖先下意识抬手,扶我的手臂,却如空气一样,我们的手交叠、交错。

我撑住沙发,没有摔下去,坐回原来的位置。

抬起头时,他正怔怔望着自己的手。

那只手很好看,修长笔直,骨节分明,那是握笔的手,他坐在那里,就是一身的书卷气。

而那只手,已经无法触碰人。

“是那天出的事吗?”我拿起酒瓶,又灌了一口。

“嗯。”他拿眼睛在我身上看看,似乎在看我是否摔到,片刻后,他说:“那天之后,我再没踏出过家门。”

那天早上起,戏班子就在大宅院里搭了台,家里宴请城里的朋友,门敞着,盛豹和他们一块儿喝酒说话。

背地里,家里的人都在收拾行囊,面上都看不出来。

戏台子上唱着贺寿的戏词,席上觥筹交错,一切都很寻常。

晌午时,一个护院匆匆跑进来,趴到盛谦耳边说了句话。

他脸色骤然变了,撑着桌子站起来,果断道:“关门!”

盛豹和一群乡邻转头看他。

盛谦道:“不,把门焊死!”

盛豹豁然起身,问:“怎么回事?”

护院得了命令已经跑了。

盛谦稳住心神,说:“他说方才看见前后门都多了几个不认识的人。”

盛豹狐疑道:“那有什么的?”

盛谦道:“你不认得他,他跟了我几个月了,心细,眼神最好。”

盛豹并不以意,等登上了炮楼,却见浩浩荡荡跑来一队人马,带着枪和土炮,已经到了门外。

如果晚上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他怒火上涌,拔了腰上的枪,四处指:“谁?谁漏的消息?”

人群里,盛祖往后退了两步。

盛豹气得冲上去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你想害全家上下去死?”

“是我告诉他们的又怎样?”盛祖梗着脖子辩驳:“咱们跟着他们没坏处,世道变了,爹,咱们不能守着老本过日子。”

最后的话消失在了他的喉咙里,冰冷的枪口抵在他的太阳穴上。

他惊惧地看着自己那个书生弟弟,手里稳稳拿着枪,他甚至不知道他能拿端枪:“上回的一千大洋也是你故意送的,是吧?”

盛祖没说话,是默认了。

盛豹被他气得血气上涌,盛谦冷冷道:“今天为了娘,我不杀你,可你能活多久,看你的造化吧。”

他们用那些钱买了炮。

如果没那玩意儿,没准真的守得住。

那一天前面的枪声一直没停,后院里,宾客与戏班子缩在一块儿发抖。

盛豹大步走回来,拿起桌上的酒坛子,狠狠灌了一口,拍桌道:“给我唱!”

戏班子的人犹疑地看他。

盛豹豪放道:“唱戏,唱得越高声越好,老子看不上楚霸王,咱们今天就学学那韩信!”

戏班子的人上了台,戏又起。

枪声越来越近,戏台子上的戏越来越激烈、鼓点合着那骇人的枪声。

那出唱的是韩信的背水一战,当年排的戏曲早就失传,后世再未传唱,那样杀气腾腾。

那个院子尸横遍野,不是单方面的屠杀,来的土匪也多数交代在了这里。

满地都是血。

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戏已开腔,八方来听,必须唱完才能散场。

那戏台子上的人一直唱,唱到血色染了红鼓,长枪红缨横断,死寂中再听不见戏腔,爹就死在了那戏台子下面。

他们被逼进了祖祠里,只剩下四个人了,

娘的排位还在上面摆着,盛谦拿起排位,用袖子轻轻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却蹭上了一抹暗红。

他想着,死之前和娘在一起,也不错。

盛祖瘫软在地上,脸色惨白,他手臂上中了枪,他想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打他。

那群人已经到了这个院子,土匪头子那边也只剩下十来个,围在外面,已经筋疲力尽。

他没想到这一场仗把他全部的人手都赔进去了。

四周都是火,祠堂也烧起来了,火光吞噬着这高门大院的精美高梁与屋脊。

照着清透的眸子里坦然赴死的平静。

门被打开,一枚子弹打了进来。

最前面的盛祖手忙脚乱抓起一人挡在身前。

那是个大着肚子的女人,满脸泪痕地望着门外的人,发丝散乱。

“开枪”

那话音刚起的时候,盛谦忽然疾步往前,挡在那幼小女人的身前。

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身体。

他拼力把女人往里面推了一把,被对门时,背上如同一把石子落水般,迸起红色的血花。

他看到一颗子弹射入大哥的眉心,他比自己先来这个世上,又比自己先走一步。

一旁,最后一个人,那个跟在他身边,向来心细、沉默寡言的护院,忽然脱了外衣,飞快向外跑。

他听到了惊呼与怒骂声,然后“轰隆”一声巨响,他睁着眼睛,倒在地上,目光死死望着跌在地上,母亲染血的牌位。

第539章 三世伞

这个故事讲完了,那香烛也烧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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