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用木炭把眉毛涂黑画粗,又在脸、颈手包括衣裳上都抹了黑灰、黄泥,头发也刻意弄得乱糟糟。打眼一瞧只会以为他们是遭逢变故,长途跋涉的难民。
山上并非完全荒芜人烟,偶尔能窥见一点乌黑的房顶。但齐山说真要去找,兴许得翻山越岭,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行。谢知云只能放弃去这些人家换东西的打算。
不过越往下走,地势就越平坦。约莫半个时辰后,总算看到聚集的房屋。远远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和孩童嬉戏玩笑的声音,瞬间热闹起来。
两人就近挑了户人家问话。
简陋的几间低矮土墙屋,外边儿只用竹篱围了一圈,一眼就能看清里面的摆设。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坐在院儿里择豆子,听到人喊也没起身,只招招手让他们进去说。
“瞧着眼生,你们打哪儿来的?”
两人早在路上就商量好说辞。
齐山一开口便带上点口音,“北面的青州府,村子遭了土匪,家里人都死光了,只剩咱俩逃出来。不晓得这是哪儿?离宁州府还有多远,咱想去投奔远嫁的二姨。”
谢知云适时抓住齐山的衣袖,低下头抹着眼角,很是伤心的模样。
老奶奶看他们蓬头垢面,果然没怀疑,十分热情地回答了问题。
据她所说,这里是长州府康乐县的一个偏僻山村,唤河源村,因地处清水河源头而得名。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震惊——没料到他们竟已经来到另一座府城辖下的地界。
不过云水镇原本就位于宁州府的边缘处,齐山离开云水镇没多久就舍弃车厢,骑着马带人赶路,都不敢歇息太长时间。如此跑了七八个时辰,马儿累得不愿动弹,他才找山洞落脚。
因此也不足为奇,两人很快收敛心神。
老人家是个热心肠,不仅给指了路,听说他们想典卖嫁衣,还给介绍了村里哪几户人家准备办喜事,让他们去碰碰运气。
两人道过谢,齐山又拿四文钱换了四个巴掌大的苞米饼子,这才离开,去找可能买嫁衣的人家。
老奶奶说的第一户人家姓柳,家里有个小哥儿明年年初出嫁。
两人找上门,小哥儿和他娘捧着嫁衣看了半晌,凑到角落嘀嘀咕咕好一阵,最后给出了三百文的价钱。
齐山不懂行,但他觉得谢家用的料子应该不会太差,而且那领口、袖子和衣摆都绣有鸳鸯、祥云图样,栩栩如生的,就算穿过一回,也不止这个价。
遂一口回绝:“太低了,料子都不够买的。”
小哥儿悄悄拉母亲的手,妇人瞪他一眼,扬着眉毛不情不愿地开口:“那你说多少钱?这嫁衣不比别的,若不是看它料子好,我是决计不会委屈叶哥儿穿别人用过的衣裳的。况且你这衣裳挂了好几条口子,缝起来也不好看,还得费心思。”
齐山被她说得拿不定主意,只能去看谢知云。
妇人说的都是事实,谢知云无法反驳。这样式的嫁衣若摆到铺子卖,应能有个一两出头,他略一沉吟,选了个折中的数字——
“我看叶哥儿和我年纪相仿,若他确实喜欢,婶娘给五百文就好。”
“五百?你怎么不去抢?”苗金花一听就炸毛,摆开柳叶的手,噼里啪啦一顿说,“要不是看你们可怜,都懒得理你。五百?你也真敢要,谁晓得你们从哪儿来的,别沾了什么脏东西,过给我儿,坏他好事。”
谢知云只在他爹那儿受过这种委屈,一个陌生人,他能给几分笑脸就不错,怎么可能由她编排。
立马沉下脸,毫不客气地回嘴:“大婶出不起价就算了,又不逼着你买。我们自是干干净净的,倒是大婶儿这嘴,合该好好洗洗,别哪天熏着儿婿亲家,坏了你儿的姻缘。”
苗金花在村里口无遮拦惯了,本就是看两人脸嫩,又是外乡来的,有意压价。哪晓得那娇娇弱弱的小哥儿如此牙尖嘴利,气得她七窍生烟。捏着手里的嫁衣,恨不能扔到地上,踩个稀巴烂。
偏生齐山又伸出手,语气不善:“不要就还给我,你口水都喷上去了,弄臭了我们不好卖。”
苗金花倒想继续骂几句,但看齐山瞪着眼,恨不能吃人的样子,只能认怂。把嫁衣胡乱往齐山手上一塞,恨恨道:“赶紧滚,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卖几个子儿!”
齐山接过嫁衣,小心地抖开重新叠整齐,跟谢知云埋怨:“都揉皱了,是不是该让她赔钱?”
谢知云一时都分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故意的,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么一闹,心情好了很多。他看眼苗金花扭曲的脸,没憋住笑,“算了吧,大婶估计拿不出钱。”
“哦,那我们再去别处看看。”
两人一唱一和地离开,徒留苗金花在原地拍着胸脯给自己顺气。
“娘,你干嘛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柳叶一跺脚,不满地嚷嚷,“那嫁衣多好看,比你绣得花儿漂亮多了。不就五百文,我们又不是买不起,平白让人笑话穷酸。”
苗金花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谢知云和齐山不清楚母子俩的事,牵着马继续在村子里走。
“阿云,你别担心,再去别处看看,肯定能卖出去的。”
谢知云笑笑:“我不是担心,只是在想,要不还是直接去镇上算了。这村子瞧着也不是很富裕,估计少有人愿意花大价钱买我的东西。”
还要听些污言秽语,不如去镇上找家当铺,更直接。
“都听你的。”
有了新打算,两人没再耽搁,找个村民问清去镇上的路,立马启程。
谢知云还没适应长时间步行,到大路上便骑上了马。
他有心想和齐山换着坐,但男人说什么也不愿意,只好作罢。
走走停停一个多时辰,他们终于抵达桃源镇。
第5章 (捉虫)
不是灾年战乱等特殊时候,乡镇一般都不会盘查往来人员,两人一马很容易就进入桃源镇。
镇门口栽着两棵环抱粗的大桃树,想来就是桃源镇名字的由来。越往里走就越热闹,应是到了集市,来来往往都是人,少有空着手的。
路很宽,两旁摆摊儿的一个接着一个。有的讲究,还支着桌子或铺有草席;有的就很随意,东西直接摆在地上,供人挑拣。
卖什么的都有,青菜、山货、家禽、零嘴……每个摊子上的货物不尽相同。
几十上百张嘴同时在说话,吆喝的、叙旧的、讨价还价的、教训孩子的,比那鸦雀窝里还嘈杂。
齐山不得不低下头,凑近谢知云耳边扬声问话:“饿不饿?要不先找个地儿吃点东西。”
谢知云摇摇头,他早起吃过葛根,路上又啃了两个苞米饼子,一点不饿,只是有些口渴。
“我想喝水。”
“前边有个茶摊,过去歇下脚。”齐山个子高,越过人群,很快就找到目标。
茶摊不大,用油布搭了个简易的棚子,下面摆有四张小方桌,勉强能坐下十来个人,一对中年夫妇忙着烧水泡茶。除了售卖茶水,还配有花生、瓜子。
齐山上前问价,两文钱一大碗,能免费续一回,再添就得加钱。
他跟老板要了两碗,随谢知云到唯一一张空桌坐下。
妇人很快过来,一手拎着铜壶,一手托着两只粗茶碗。一小撮茶叶被均匀分成两份,经滚烫热水冲泡,渐渐舒展开来,漂浮在水面上,散发淡淡的清香。
“客人慢用,有事什么儿喊一声就成。”妇人只来得及交代一句,就被别桌的叫去添水。
茶水装得满,又烫,一时不敢碰。齐山瞅见斜对面有个包子铺,站起身道:“我去买几个馒头。”
他个子大,吃的多饿的也快,走这么远的路,早上那点儿东西早化得没影。这会儿闻到油烟气,更觉出饿来。
谢知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见离得不远,点头应下。
齐山前脚刚走,就有两个夫郎在旁边坐下。左右无事,谢知云便跟他们打听起当铺、粮铺这些地方该怎么走,哪家东西好更实惠。
听着人说话,眼睛还时不时往对面瞄一眼,见那人一直站在包子铺门口,并未往别处去,心里才安定。
齐山从老板手里接过油纸包,一转身就发现小少爷在看他,虽然立马就偏过头,还是觉得高兴。他笑呵呵跑回去,挨着人坐下,把单独的油纸包打开后递过去——
“刚出笼的酱肉包子,尝尝?”
包子皮很薄,能看到里头红亮的油脂,确实诱人。谢知云之前不觉得饿,这会儿闻到香气,却有些馋了。
他没客套,连着油纸一起接过,正想咬一口试试,左手边那位夫郎突然笑道:“你家这汉子可真会疼人,自己吃糙馒头,给你买肉包子。”
谢知云一看,齐山手里的果然不一样,都没注意夫郎前面说的什么。
齐山倒是听得清楚,一口馒头差点儿没咽下去,把自己呛得满脸通红。
“你瞧瞧,还不好意思了。”
另一个夫郎看眼谢知云脚上的红绣鞋,跟着打趣:“还是刚成亲好啊,我家那口子先前还不是稀罕得很……”
两个夫郎你一句我一句,话题瞬间拐到家中琐事,旁人完全插不上嘴。
齐山没能抓住最佳时机解释,只能干巴巴安抚:“他们就随口一说,你别放在心上。”
“嗯。”谢知云埋头喝茶,碗口掩住他微微泛红的脸颊,不自在地把脚往里缩了缩。
他应得干脆,叫齐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连到嘴的馒头都不香。
面前多出半边白面包子,肉馅儿有些散,几乎快要掉下来。
“一起吃,吃完去当铺。”
“哎!”不容拒绝的语气,让齐山怔愣一瞬,紧接着就是高兴。
他说“一起”,他不忍心看我啃糙馒头,嘿嘿!
热茶就着包子馒头,止渴又解馋,将肚子填得饱饱的,一扫赶路带来的疲累。
齐山数出四枚铜板放在桌上,跟老板打声招呼,拿上东西牵起马,同谢知云并肩走向当铺。
桃源镇布局十分简单,纵横两条主路连接东南西北四大坊市。他们进来的地方是主要用于摆摊的南市,酒楼饭馆也多在这边。
当铺却是在东市,据两位夫郎所说,走小巷过去只要一刻钟。不过他们第一次来,并不认得路,怕钻进死胡同,还是选择走大道,就久了些。
第一家当铺铺面很大,门口站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长得很是讨喜。两人把马交给他看管,径直往里走。
柜台后站着个戴帽子的精瘦中年人,见有客来也不怎么热情,只敲敲台面,示意他们把东西拿出来瞧瞧。
谢知云把所有首饰都带上了,还是用那红盖头裹着。也懒得一件件挑出来,一整包推到掌柜的面前。
掌柜没墨迹,随手拿起一支玉簪查看。
两人都不懂行,也不敢出声,只静静看着掌柜换了一件又一件。
终于把所有的物件儿查验完,掌柜擦擦手,脸色不怎么好:“哼,你们怕不是来寻我开心的。”
谢知云不明所以,“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尽是些假货,外头摊子上随便都能抓一大把。”
“怎么可能?”
“你爱信不信,这金银下头都是铜丝,只镀了层粉。玉器更不用说,石头造的,值不了几个钱。”掌柜又拿起一支珠钗,“这里边儿也就这个好些,你们当不当吧?”
他拿在手里的正是谢知云出嫁那日插在头上的。
谢知云咬着嘴唇,没吭声,三两下把东西兜住,搂在怀里往外跑。
把大小几家当铺跑个遍,得到的答复都一样,除了那支珠钗,其余全是假货,摊子上几十上百文就能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