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一日深夜,他与往常一样餍足起身,沐浴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一幕——
那时,屋内只点着一盏微弱的灯,姜离整个人趴在床上,洁白的肌肤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他歪着头,一头青丝从床沿凌乱地垂落在地,一只惨白的手臂从层层发丝之下裸露出来,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冰冷的地板上,整个人像死了一样安静。
边子濯必须要承认,在那一刻,他真的慌了。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子已经先了一步,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他捧起姜离细瘦的手腕,双手颤抖地去探他的脉搏,直到清晰地感受到姜离皮肤下的细微跳动,他才缓缓松开了手。
那一夜,姜离睡晕了过去,他不知道的是,边子濯曾在他的床边静立良久。
也是那一夜之后,边子濯改了性子。说是回避也好,说是顾忌也罢,他不再那么频繁地去姜离府上了,渐渐的,他从几天一次,到一个月一次,再到后来,连半年都不曾与他相处。
他开始下意识地保持与姜离的距离,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纨绔子弟的形象,结交瞿都城内的公子哥,与他们一同进出风月,在花柳之地流连忘返。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改变,但边子濯不愿意去想,他宁可让自己醉倒到天地不识,宁可让自己成为整个瞿都城的笑柄。
……可他又能做什么?
他恨了姜离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他将他拴着吊着,迫使他当自己的狗来赎罪。
一个自己第一次见面便已经做好要将他打造成皇兄替代品的家伙,又有什么资格能牵动他的心?
他之前一直是这般想着的,但与那个夜晚一样,在台州,当他长途跋涉,从悬崖之上一跃而下,抬头却看到了姜离奄奄一息的脸庞时,他对姜离一切的恨,都好像失去了意义。
“他不能死。”
这是边子濯那一刻,脑子里想着的唯一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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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子濯的嘴张了张,终于,他缓下了声音,抵着喉头的那一丝微微的涩意,说道:“当年之事,我会调查清楚。”
姜离听罢,一下子愣住了。
边子濯侧过头去:“当年父亲重伤,我带兵出城,城里大小事务都由你在代管,定北军的弟兄们会怀疑你,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边子濯说到这里顿了顿,多年来的恨好似在这一刻化开,边子濯感觉到喉咙深处的堵塞感,他艰难地开口,沉声道:“若是另有隐情……总之,我会帮你找到证据。”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半晌,姜离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他看着边子濯,脸上的不可思议与荒诞杂糅在一起,让他本就白皙的脸色映衬的更加惨白:“边子濯,你现在在说什么,你自己知道吗?”
边子濯动作顿了顿,转头看向姜离,皱眉问道:“什么?”
“哈——”姜离嗤笑一声,脸色骤然沉了下去,咧嘴嘲讽道:“边子濯,你总是这样。”
他分明已经怀疑当年之事蹊跷,但他就是不想承认。
是因为他已经将自己亲手推到了仇恨的最高点?还是因为这次台州之行,对自己差点死掉的愧疚与施舍?
姜离什么都不信,因为无论是何种原因,都让姜离此时此刻觉得异常恶心。
“边子濯,你一直以来,不是最是分得清的么?”姜离的嗓音犹如泣血,字字犀利:“我且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面前的姜离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表情,边子濯一愣,一股子难以言说的情绪霎时间遍布四肢五骸。
姜离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他的面前,从双眼中溢出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生生吞噬:“你把我当什么了,边子濯?你恨我厌我这么多年,将我当狗一样拴着,现在又说这些做什么?如果你是为了爱鸿景帝,那就把我当做工具就好了!如果你是为了泄愤,那就不要考虑我的感受!如今做出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还说什么帮我……?”
姜离面目狰狞:“你若真要帮我,倒不如说你恨死了我!恨不得将我剥皮抽筋,恨不得拆骨啖肉!好让我彻底死心!”
边子濯浑身剧颤:“……姜离?”
姜离此时此刻哪里还听得进去他讲话,几乎是声嘶力竭般地:“你倒不如一直为了爱鸿景帝而恨我,这样不是很好吗!!!”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姜离弓着身子坐在床上,他低着头,微微喘着气,乌黑的发丝垂落在被褥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着——他已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他像是将憋在心里多年的感情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破罐子破摔之后,便是长久的悲哀与绝望,他不顾一切地痛哭着,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边子濯浑身直立,他站在姜离的床边,双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牢牢困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
边子濯艰涩地开了口:“你好好休息罢。”
他说完,便僵硬地转过身,抬着比巨石还沉重的步伐,缓缓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姜离忽然叫住了他,哽咽着问道:“边子濯,如果我长得与鸿景帝不是那么像,是不是我就不会遭这么多罪?”
边子濯身子顿了顿,没有回答,也没有转头,只在片刻的沉默后,重新走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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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州一事,很快便落了定论。
也不知道边子濯是怎么运作的,最后呈现出来的信息是,王进海潜逃坠崖后,姜离遭到了伏击,命悬一线时被前往瞿都的商贾救下。
自然而然地,姜回雁将这件事完全怪在了文官一党的头上,一连着好几日上朝,都向大理寺施压,定要他们去查到底是谁伏击的姜离。
冯柒成功走马上任,留在了两浙,为姜党运作盐税油水。作为此次斩杀王进海的大功臣,姜离自是得到了姜回雁的不少封赏,美其名曰是对心腹之臣的关爱和照顾,实则是对姜离此次行动的肯定。
封赏大张旗鼓地由谈明送到了姜离的府上,向外界展现太后对姜离的厚爱时,也让管叔伯对姜离的忌惮怨恨更深,有了这个把柄,姜离自此彻底被姜回雁绑在了姜党这条大船之上。
“这个是城北的王氏糖人、这个是寿延街的糖葫芦和桂花酥……”明德帝小小的个子,站在姜离的床边,一点点将包裹里带来的东西铺在床上:“还有这个,前门儿那卖的炸圆子,于德瑞说排了一个时辰的队呢!”
张哲在一旁道:“哎哟我的皇上哎,姜指挥使这大病还没愈呢,吃不了这些甜食和油食,况且他现在服着药呢,这些吃多了药性相冲,对身子不好。”
明德帝听罢转头看向张哲,一张小脸皱在一起,道:“为什么不能吃?那你给离哥哥开些不相冲的药不就好了?”
张哲抹了把汗:“皇上……这……”
靠在床头的姜离忍不住笑了笑,冲明德帝道:“皇上,别为难张太医了,微臣现下还未好全,没什么食欲的,不如你吃了罢。”
明德帝双手叉腰,气鼓鼓地说:“不行!这可是朕好不容易才让于德瑞买来的,专门给离哥哥买的。”
“那微臣就送给皇上吃可好?”姜离声音温柔:“微臣记得皇上最喜欢吃炸圆子和糖葫芦了。”
小孩子总是最经不起诱惑的,姜离既然这般说了,他又推脱了几次,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端了盘子,坐在姜离床边喜滋滋地吃了起来。张哲见明德帝不闹了,也放心地收拾了药箱子,给他二人留了聊天的空间。
“皇上最近温书可好?”姜离问道。
“都好,蕴儿最近在学《论语》和《春秋》,管老还夸我文章背的又快又好呢。”
“那就好。”姜离道:“对了,微臣怎么听说,皇上最近没有上朝?”
明德帝听罢抿了抿唇,尴尬地挠了挠头,苦笑了一声道:“太后说,朕现在应该认真读书,上朝这种事,会影响到朕……”
姜离眉毛微微一低。
明德帝见姜离不高兴了,连忙说道:“是、是这样的,于德瑞说管老这几日都当朝说了这件事呢,估计朕过几日便能恢复上朝了。”
“那皇上没去上朝,每日宫中是都只由太后一人登朝么?”姜离问道。
明德帝道:“太后会让安乐公主旁听。”
安乐公主。
姜淑娴。
怕不是因为台州一事太过顺利,姜回雁想直接迈个大步子,直接让姜淑娴开始干政罢。
姜离皱眉想着,一旁的明德帝偷偷瞧了他一眼,以为他还未消气,便凑到了近前,冲姜离道:“离哥哥,别生气,朕虽然没上朝,但每日都有温书。而且你瞧,皇叔不是也好几日没上朝了,太后也没有说他什么。”
姜离愣了一愣:“边……世子殿下也没有上朝?”
明德帝点了点头,道:“快有十日了,一直在府上窝着呢,说是喝酒喝的上吐下泻,一直不见好。”
第26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家伙会喝的上吐下泻?
姜离听罢,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
自从上次两人聊天不欢而散后,边子濯便再没来过姜离的府上,不过元昭倒是日日都会来一次,顺带稍些桂花酥给他。
姜离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教他送的。
那家伙既然已经难受的闭门不出,哪儿还有闲心嘱咐这种事,怕是又在准备着什么事儿罢。
而事实正如姜离所想,边子濯这几日来确实在谋着一件大事。
不过半年时间,付博、王进海接连死亡,锦衣卫倒戈,两浙动乱,作为标榜清流的文官一脉,姜党的手渐渐已经触及到他们的底线,更别说这几日,明德帝被干预不揽朝政,反倒由姜淑娴代管,此之一事,一石激起千层浪,管叔伯便同意了边子濯的秘密拜访。
这当然是正中边子濯下怀,毕竟与管叔伯结成一派对抗姜回雁,本就是他的目的。
“此番台州,伏击那姜离的人,确是你派去的?”太傅府内,管叔伯正襟危坐,睁着一双浑浊却仍旧犀利的眼睛看向边子濯,只见他脸颊边的褶皱动了动,开口道:“区区锦衣卫指挥使,世子竟还失了手。”
“锦衣卫么,大内高手。”边子濯当然不可能告诉管叔伯真相,他正靠在椅子上懒懒散散地坐着,因着他一直以来总是一番吊儿郎当的模样,现下至少是坐端正了,相较之前,倒显出了几番正式,只见他摊了摊手,道:“管老,我这些手下自离了北都,这都多少年没碰过刀枪了,能与之匹敌已然不错,就当给他个教训。”
管叔伯面露鄙夷:“姜离是因为姜回雁才当的锦衣卫指挥使,能有多大能耐?”
“那能耐大了。”边子濯指了指自己,道:“我爹教的他。”
管叔伯听罢沉默了一下,唇边白花花的胡须翘了翘,站起身道:“世子,老夫同意你此番前来,不是想听你倒苦水的。”
“晚辈可没有跟您倒苦水,晚辈是在跟您摊牌。”边子濯脸上神色收敛了些,看向管叔伯道:“当年皇兄莫名其妙战死,死后不过三个月,姜回雁便对北都动了刀子。可据我所知,皇兄在世时就已经开始对姜回雁有所戒备……管老,瞿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您总能说了罢?”
管叔伯听罢抿了抿唇,用手抚着花白的胡须,静默半晌,这才悠然叹息一声,道:“当年,兀良哈部族南下,一举攻破紫荆关,朝野哗然。东北总兵胡冽战死,朝中无人可用,先帝便紧急筹集了四大营的二十万禁军,和你爹定北侯调来的十万精兵出征。”
边子濯听到这,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
“但那个时候,先帝的身体,已经出了些毛病。”管叔伯语气绵长,像是落入了回忆:“此事老夫本是不知,直到大军开拔前几日,老夫才偶然发现,先帝寝宫送出来的帕子带血。”
“……什么?”边子濯几乎瞪大了眼睛:“皇兄怎么会咳血?”
管叔伯看向他,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先帝驾崩前几年,你与先帝在秋猎中一同被刺杀的事?”
边子濯咬了咬牙,道:“记得。”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那年,是鸿景帝背着近乎昏迷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将他从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救了出去。
偌大的雨夜,风呼啸着穿过每片树叶,四处都充斥着杀机的黑暗里,两个小小的少年挤在一起的温暖,让他近乎记了一辈子。
“那次秋猎后,先帝的身子就已经伤了根本。”管叔伯道:“秋猎结束后,你回到北都养伤,先帝却因政务繁忙,从未得到良好的休息。那之后,先帝接连病了好几场,一直到紫荆关被破,太医诊断,已说先帝活不过那个冬天。”
“……什么?”边子濯听到这,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身体一软,霎时间瘫坐在座位上。
怎么会这样?他虽然回了北都,但他一直有在与皇兄通信,可他从未听起过皇兄说过这些,也从未听起过爹说这些。
喉头霎时间苦涩蔓延,边子濯艰难地张了张嘴:“那既然如此,皇兄为何执意要亲自领兵抵抗兀良哈?”
管叔伯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世子,你好歹也曾带过兵,应是知道,那蒙古的兀良哈部族就算再厉害,历朝历代何时能破的了紫荆关?甚至一路杀穿直抵大虞瞿都皇城?”
边子濯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他道:“管老的意思是,兀良哈部族南下,是为人利用?”
“是,也不是。”管叔伯道:“自你爹边拓平定北疆后,兀良哈部族是沉寂了一段时间,但现任的蛮王小萨扎,跟之前的老萨扎比起来,确实更加棘手,对我大虞也更有野心。”
“正因如此,先帝才决定将计就计,干脆让兀良哈部族攻破紫荆关,然后借口顺利抽调四大营的禁军全部离开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