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不相安 第57章

“老夫是不喜你,但你要记得,现在只是老夫不满,等世子登了基,那便是天下不满!”秦攸双手抱胸,道:“世子现下护着你,老夫是做不了什么,可日后呢?日后都用不着老夫出手。”

秦攸竹筒倒豆子似得噼里啪啦一大堆话,姜离等他说完,忽的笑了一声。

秦攸一愣:“……你笑什么?”

姜离看了看他,道:“秦将军,你可知昨日从永寿宫出来的时候,世子曾与我说了什么?”

秦攸瞪着他。

姜离故意放慢了语气,一字一句地复述:“他说,他可以在早朝亲我,在太庙亲我,当着百姓,当着大臣,当着整个天下。”

秦攸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他还说,让我不要管那么多,只消想我与他在一起就可以了。”姜离歪了歪头,道:“秦老将军,你要不要去跟~子~濯~求证一下?”

秦攸:“……”

“荒唐!!!”秦攸真要被这两个小辈气的跳脚:“姜离!你这是要边家灭种!”

“我已经拒绝过了。但他不同意。”姜离哼道:“灭不灭种,你自去问他。”

“你——!!!”秦攸气的胡子都要飞起来了,只见他双目圆睁,瞪着姜离半晌,终究是狠狠踹了一脚地面,骂骂咧咧地走了。

姜离这番出了一口大气,就连胸口的闷痛都少了些许,他咧了咧嘴,准备回卧房休息,斜眼便瞥见书房的门不知何时竟然开了一条缝隙。

奇怪,刚才秦攸不是关严实了么?

姜离愣了愣,鬼使神差地,他信步走到了书房的门口,推门走了进去。

姜离的府上很小,就连书房都没有太大,里面只设了一方书案,一方茶桌,还有一架书架,互相之间用屏风隔开。房内因着边子濯要处理政务,堆了许多信笺与文书,但常常有下人整理,看过去并不显得凌乱。

屋内安静地令人宽心,姜离缓缓走到案前,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边子濯在书案垂首忙碌的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躬下身,在幻想着的边子濯对面慢慢跪坐下去。

在他的对面,那个幻想中的边子濯抬头看向他,伸手抚上他的脸颊。

怎么了?边子濯问。

“没怎么。”姜离自顾自回答,他轻轻阖眼:“……有些疼。”

他没说哪里疼,尽管他知道,那一刀,正是面前这人曾经刺入的。

他知道自己在刻意回避过往,只因贪恋现下的温柔与眷恋。

就像元昭问的,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会吧?姜离想,会的。

说来有些没骨气……但他真的怕了。

他怕了这些年与边子濯的爱恨纠缠,怕了这些年一个人在瞿都的孤苦无依。

他曾在将死之际被边拓捡回,在边拓的庇护下平安顺遂地长大,他获得了一个家,爱上了一个人……这些曾经得到过的幸福最是惹人缱绻,以至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而如今,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当摒除掉所有的误会与过往,万幸的是,他依旧爱着边子濯,边子濯也爱着他。

那为什么,他不能重新获得幸福呢?

“子濯……”姜离喃喃。

嗯?

“你以后,要好好对我。”

好。

“不准再欺负我。”

好。

“你若是欺负我,我就去跟爹告状。”

边子濯笑,好,都听你的。

姜离笑了,他垂下眸子,轻轻碰了碰幻想中的边子濯的手,想着那手慢慢与自己十指紧握。

“子濯。”

嗯?

“等雪停了,你带我去陇山看雪吧?”

“我好久没看雪了。”

姜离说着,眼前好似浮现出一片片的白雪茫茫,美的晃眼的雪色中,有什么地方忽的闪过一抹棕黄。

他愣了愣神,转头看向一侧,这才发现书案上不知何时摆放了一封信笺,信笺的颜色很古旧,看起来像是有些年头了,与这书案上的其他纸张比起来,有些格格不入。

许是沉浸在幻想中太久,姜离晃了晃脑袋,伸手将那封信笺拿了起来。

信笺右下方,入眼可见,便是几个小字:

与妻书。

笔力雄浑,浸透纸背。姜离仔细看了看,登时浑身一僵。

……这是爹的字迹,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方才秦攸拿过来的?

姜离愣了愣,拈着信的指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抖,一张叠好的信纸,从信笺中掉落了下来。

他缓缓捡起那张纸,展开,细读。

屋外,忽然起了风,天色阴沉了下来,飘扬的白雪被北风刮的呼啸,竟卷起了地上枯萎的杂草,胡乱地飘到了半空。

如果此时有人站在院中,便能透过茫茫风雪,看着背对着大门跪坐着的姜离,身子开始慢慢僵硬,直到僵直地像是被这风雪冻的死了,硬了,只剩一根脊柱还在颤巍巍地支撑。

黑压压的天,凭空一声惊雷。

正在皇极殿内与众臣商量着政事的边子濯忽的内心一惊,抬头看向屋外。

“世子?”贾云杉顺着边子濯的眼神看了出去:“外面可是有什么东西?”

边子濯一愣,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无奈地笑了笑:“没事。”

贾云杉没说什么,只看了看天 奇怪道:“这鬼天气,大冬天的,怎么还打雷?”

“要下大雪了罢?”边子濯道,伸手将一份文书交到贾云杉手上:“贾叔,一会儿你若是有空,帮我给阿离买点桂花酥。”

他笑道:“我昨日应了他的,可不能食言。”

第75章 与妻书(二)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边拓在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在瞿都遇见了他此生最爱的女人。

高楼之上,起舞惊鸿。北气凌云的骠骑将军,变得像个懵懂的孩子,在朔风拂过面颊的时候,惹上了那一抹桃红。

自此,北都北凉城,落了一席温柔乡,定北侯府里,种了一棵梧桐树。

可惜红颜薄命,梧桐树刚长到两人高,人间梦殁,韶华成了空。

俗世樊笼,就这么困了边拓一辈子,自此没有再娶。

她留下的孩子很乖,没有母亲的陪伴,边子濯也依旧长成了个小大人。

小边子濯很喜欢那棵梧桐树,他在梧桐树边练武,玩耍,总是嚷嚷着要爬到梧桐树的最顶端去。

不想边拓一次攘敌归来,从天雍带了战利品,本想给边子濯一个惊喜,回府时却看到孩子赤脚站在梧桐树前的雪地里,低声喊:母亲。

身为人父,因为不愿续弦,边拓对于边子濯,总是有亏欠的。

因此,边拓尽可能地保护边子濯,包容边子濯,但尽管如此,内心的亏欠却依旧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边子濯在瞿都遇刺,他仓皇赶到府上,看到了边子濯看向鸿景帝的眼神。

他知道那眼神意味着什么。

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只是少年时的希冀。所以很快便向鸿景帝请了辞,带着边子濯回了北都。

可事实并非如他所愿,少年人的爱意是干柴烈火,一烧起来,便是燎原之态。

边拓知道这不对,但每每看着边子濯,总能想到爱妻的脸,对这孩子的亏欠与懊悔,更是让他开不了这个口。

他开始试图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时间可以冲淡掉少年人的懵懂与无知。直到在那年的暴雪中,他带兵打马行过乱葬岗,看到了那个趴在无名坟头,几乎要被白雪覆盖住的孩子。

孩子的眉眼,极似鸿景帝。

无可挽回地,边拓拉停了马匹。

“孩子。”他听见自己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犯了一个错。’

边拓在信笺里这样写着。再劲透的笔力都掩盖不住一撇一捺之间的颤抖。

‘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还是将那孩子带回了府。’

‘濯儿如我所想,与他很是亲近。’

‘我看到濯儿经常带他去策马练武,但这样不对,我该怎么跟濯儿说……我要对离儿更好些。’

‘濯儿答应了我,不会欺负离儿。他不知道我特地强调这件事的原因,但我相信他肯定会做到的。’

‘孩子们成长的很好……三妹,我做的对吗?’

“啪嚓”一声,暴雪已至,院内的梧桐树竟被雪生生压断了枝丫,颓然落到了雪地里。

赏伯南沉默地抚掉身上的雪,将伞收好,用清冷的眸子环视了一下院内,道:“这府上的下人呢?怎么都不来扫雪?”

张哲道:“阿离不喜人伺候,府上人本就不多,现下应是出门采买还未归罢。”

赏伯南轻轻叹了口气,道:“他人呢?卧房里怎么没有点灯?”

“元昭说他回来了啊……”张哲疑惑地看了看,正准备走到卧房前去看,余光却瞥见了半掩着的书房门。

书房门开了一半,透过漫天的雪花,他似乎看到房内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背对着他,艰难地扶着桌子站起来。

“阿离!”张哲连忙跑了上去扶住他,嘴里喃喃着:“唉哟这屋子里怎么这么冷,你心疾犯了,怎么还这般……”

张哲剩下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却猛地便僵住了。

他定定地看向姜离的脸,后者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泪早已落了脸颊,他眸子淡淡的,带着迷茫与痛楚,沉默的令人心头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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