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一会,他将论文和一个电话号码发给刘医生:“麻烦您联系这个号码,说说这件事,就说是黄医生跟您说的,不要提到我。如果他有需要,就把这篇论文发给他。”
嘱咐完,他走到无人的角落,举起手机播出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喂,蒋叔,有件事要麻烦您。能不能请您去响响房间,找一些带有毛囊的头发,稍后我派人去取……”
另一边,接到刘医生电话时,余响已经回到酒店,燕回正在检查燕声的作文,气得脑门青筋直跳。
“之前才跟你说了,一边一边这个词组表示同时、并行的意思,你怎么又乱用?来,你给我演示一下,你要怎么一边跳舞一边收行李?”
“就这样啊!”燕声站起身,无辜地扭了扭屁股,手里同时做出拿东西的动作。
燕回无语扶额,把作文本甩给余响:“你来!以后咱俩交换,你辅导语文,我辅导英语。再这么下去,我早晚被这小子气死!”
没了心理负担,余响笑得很是轻松:“抛开病句和乱用词语,声声的作文逻辑通畅,并不妨碍理解,已经很不错了。”
燕回抬头看着他,脸上明晃晃写着一排大字:
你说的是人话吗?
余响乖乖闭嘴,打开作文本审阅燕声刚写完的作文,还没看两行,手机就响了。
见来电是陌生电话,属地却是云京本地,他犹豫片刻,起身道:“我去接个电话,作业你别管了,剩下的我来。”
“好吧。”燕回应了一声,起身往客厅走去。
余响伸手点了点英语练习册,示意燕声先写着,便走到窗边接通电话。
“喂,哪位……刘医生你好,有什么事吗?”
在余响的说话声里,燕声苦大仇深地翻开英语练习册,看着上面的书写练习,小脸皱成一团,嘴里小声嘟囔:
“这些字母我都会写啊……为什么还要练习……以后我再也不要喜欢二爸了!”
啪嗒!
忽然,东西落地的声音突兀响起,燕声循声望去,就看到余叔叔站在窗前,眼神奇怪地看着自己。
他的手机落在脚边,隐约还能听到呼喊声从里面传出。
燕声见状,指了指手机提醒道:“余叔叔,你的手机掉了。”
话音刚落,余叔叔像是被吓到了,整个人猛地一震,反应了一秒才低头看了眼手机,然后俯身拾起,说了句“我一会发给你”。
挂断电话,余叔叔又捏着手机发了会呆,抬头看过来时唇角抽动了两下,发出的声音像是没电的玩具,没有力气,断断续续。
“声声……你…在这写作业,我和你爸爸……有点事要说……”
“哦好。”燕声皱着眉应了一声,看着他脚步匆匆地往外走,眉眼间尽是担忧。
门外,余响刚走出书房,却在即将走进客厅的瞬间停了下来。
酒店房间的隔音向来不好,加上这所谓的书房只是用层板隔出的办公区域,哪怕燕回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小,余响也能清晰地听出新闻播报特有的腔调。
平静且充满秩序感的声音,天然与各种谣言、推测对立,带着近乎严苛的审视感。
也许搞错了呢?也许只是巧合?
那些翻开皮肉,鲜血淋漓的场景并未发生在燕回身上,所谓华南医院男性自然受孕产子的论文,只是道听途说的传闻。
余响似乎又找回了理智和逻辑,情绪因此被克制,他拿起手机,给刘医生发了个微信号。
很快,添加好友的信息传来,通过验证后不久,接二连三的截图便传了过来。
余响点开第一张图,刚看清论文标题、作者、工作单位,便听到燕回的声音。
“余响?我说怎么老听到微信叮呤当啷的声音,你躲在这干嘛呢?”
燕回站在不远处,一脸好奇地看过来。
他穿着一件黑色打底衫,外面披了件白色羊毛开衫,简单的穿着在酒店奢华内饰的衬托下,显得愈发纤细且单薄。
余响张开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能闭上清清喉咙,发出类似小动物悲鸣般的细小声音。
这样的反应,似乎让燕回预感到了什么,于是他收敛起戏谑的表情,静静地注视着他,不催促,但也没有询问。
终于,经过反复地吞咽和咳嗽后,余响嘶哑着开口道:
“燕回……声声的预产期……是四月几号?”
燕回微微睁大了眼睛,眼神瞬间飘忽,重新聚拢后,那双眸子显得格外温柔沉静,甚至带了点浅淡的笑意。
“四月一日,愚人节。”
原来如此,愚人节啊……还真是……恰如其分……
余响看着燕回,视线中的他开始晃动、扭曲,反倒是下午在出租车上看的那些视频,在脑海中变得真实而清晰。
皮肉被一层层切开,露出血红色的内脏,为了防止遮挡视线,医生甚至会用医疗器具撑开伤口,勾住皮肉。
伴随着这些鲜血淋漓的画面,黄医生的声音无情响起。
“腹腔妊娠的胎儿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会在孕早期胎停,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因为胎儿化成的石胎会被身体当成异物排出……”
“等到了孕晚期,母体承受的危险比胎儿更大,并发症、感染,随时都可能发生,即便足月生产,也可能发生各种意外,给母亲和孩子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腹部的伤口、提起生产大出血时的麻木、燕声的阿贝贝、白少禹和孙简诚的反应……这段时间里发生的所有细节,都被一条线完整串联在一起,围着他旋转跳跃齐声歌唱——
你丫就是个大傻逼!
余响的眼泪掉得猝不及防,又多又密。
不过和上一次得知燕回被家人抛弃时的大哭不同,这一次余响哭的很安静,表情麻木,神情涣散,甚至称得上是呆滞。
燕回本来想说两句类似“哎呀被你发现了”“恭喜你终于发现真相奖励小红花”之类的玩笑话,看到他这个反应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有些心虚地别开头,替自己撒过的谎找补。
“我这不算是骗你吧……四月一日也是四月啊……声声也是真的因为羊水污染提前做了剖腹产…虽然不算早产儿,但早六天也是早啊……我也是担心被你家知道要和我挣抚养……”
“对不起……”余响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拥抱燕回,却又颤抖着不敢碰他,最后只能无力地垂下,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抓住裤缝。
“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如果…我能勇敢一点……”甚至更早一些,如果当年能直面自己的内心,表达出真正的想法,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会陪在燕回身边,陪他经历恐惧胎停的每一个夜晚,陪他去产检,陪他住院生产,和他一起赚钱养家,参与燕声成长的每一个阶段……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哭着忏悔的废物。
啪!
余响忽地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光,燕回被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他又啪啪地打了好几下。
这几个耳光用了十足的力道,余响的脸几乎是瞬间充血,四根手指头清晰可见。
“你干嘛!”燕回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拉住他的手,眼看那张帅脸变成猪头,又心疼又好笑,“我知道你心里憋屈,但也不用这么用力……”
“我不憋屈,”余响抓住燕回的手,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偏偏他这河堤坍塌得无声无息,有种诡异的绝望感,“我只是对自己感到失望……关于你…我这一辈子…好像没做对过一件事……”
无论是儿时的口是心非,少年时的嘴硬心软,还是重逢后的眼盲心瞎,他永远走在错误的道路上,还自诩深情专一。
燕回看着余响脸上淤青红肿的指印,轻笑着点头:“好像……还真是。那,你想怎么办?负荆请罪,然后离我们父子俩远远的,从此以后不再打扰?”
余响眉心一跳,慌乱的视线隔着模糊的视野落到燕回脸上:“不……我不走……别赶我走……燕回…你让我做什么都行,就是别赶我走……”
“什么都行是吧?”燕回眼珠子一转,恶作剧般抬抬下巴,“那如果我让你跪……”
扑通。
没有一丝犹豫,余响啪叽一下就跪下了。
燕回默默咽下后面的话,心率像坐了火箭般直线上升,表面上却嫌弃地摆摆手,转身朝沙发走去。
“你还真跪啊…我就是开个玩笑,快起来别吓着孩子……咳,你过来,我们慢慢聊。”
余响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到沙发,直挺挺地站在燕回身旁,像是潮玩品牌新出的手办,带宽面条泪的那种。
燕回抬头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拍拍身边的座位:“坐。”
等人乖乖坐下,他又拿起纸巾盒,塞进余响手里:“把眼泪擦擦,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余响听话地抽纸擦眼睛,乖巧的样子让燕回幻视燕声。
等他稍微平静一点,燕回缓缓道:“既然你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我们约法三章……”
“不用,”余响低语,“燕回,从今往后,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你不需要做任何约定,我会百分百服从。”
“真的?”燕回撑着下颌骨,歪头看他,“什么都听我的?要是我让你在家当全职煮夫呢?”
余响顶着猪头,努力勾起唇角:“没问题,我会努力学做饭。”
“那我要你赚钱,还要你顾家呢?”
“年后楚子真就会帮我把钱取出来,到时候可以晚上炒美股,白天照顾家里,本金盈利都归你。”
“你不睡觉啊?”
“留学时为了赶上学习进度,我一天只睡五个小时,足够了。”
“……那我要是一直不让声声认你呢?”
“应该的,他是你儿子,理应只认你一个爸爸才对。”
“……”燕回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就是知道你会这样,我才一直不想说。”
见余响眼神茫然,燕回叹了口气,抬手给了他一个脑瓜崩。
“我的要求很简单,一直陪着我和声声就好。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先为我们父子俩考虑,能做到吗?”
余响捂着脑门,愣愣地看着燕回,不一会,眼泪再次决堤,他泣不成声地点着头。
“好……”
话音还未落,一道稚嫩童声震惊地响起:
“爸爸…你……你把余叔叔打哭了?!”
燕回看看儿子,又看看余响已经完全肿起来的脸,和哭得红肿的眼睛,大呼冤枉:“我没有!是他自己打的!”
刚才那个脑瓜崩他都没用劲!
燕声明显不信,走到余响身前,仔细看了看他脸上的痕迹,正义地叉起腰:
“余叔叔脸上还有你的手指印呢!你还不承认!”
燕回无语:“……余响,你赶紧解释解释!”
余响擦着眼泪哽咽解释:“是…是我自己打的……”
燕回:“……”这话听着怎么即视感这么强?
好在,燕声还小,没看过什么家庭伦理剧,更没看过警务纪实片,既然余响自己都这么说了,他也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