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新月到现在都想不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是觉得她脸粉粉的,圆圆的,看起来很可爱,于是伸手摸了一把,然后她就哭了。”
江有盈眉头皱得紧紧,已经预料到之后发生了什么,开始生气。
“然后我就被打了。”沈新月说。
王国栋出去卖蛋糕,她没吃到,反倒吃了女人好几个大耳刮子。
她大声辩解,说我没有打妹妹,只是轻轻摸了一下,不明白妹妹怎么就哭了。
她生气,问你哭什么哭,小的坐在地上,张着血盆大口,嚎得撕心裂肺,大的目眦欲裂,对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来。
沈新月哭着跑出门,一口气跑到马路上。
“然后就被车撞了。”她说。
江有盈心里立即“咯噔”一下,死死抓住她。
明知道她没事,她平安长大,没缺胳膊少腿,智力也健全,还是免不了揪心。
“没事没事。”沈新月安抚,又解释说不是在马路上,“是在人行道,但很多电三轮电瓶车啥的,经常会在那道上开,我跑得太急,是自己撞上去的。”
说到这儿,沈新月又想起件好玩的。
“我腿可能被轮胎压了一下,压没压到呢我不记得,当时车子往后退了一下,我就爬起来了。我想回秀坪,找外婆告状,旁边一个老太太突然冲过来,又把我塞车底下,让那司机赔钱。”
“谁?”江有盈让她说迷糊了。
“不认识啊!”沈新月当时也迷糊,“从来没见过,陌生人,偏说是我奶奶,就让人赔钱。”
“我没见过奶奶,听说早就死了,老太太说是我奶奶的时候,我想可能是祖坟冒青烟了,竟然跟着点头。”
沈新月捂着脸笑。
“你知道什么叫祖坟冒青烟吗?”江有盈也是又替她生气,又觉得好笑。
沈新月摇头说不知道啊,“我一小孩,我知道什么。”
“那撞你的司机呢?”江有盈很好奇后面经过,“有没有赔钱。”
离奇的就在这里。
“赔了!”沈新月大声说。
先前的悲伤气氛一扫而空,江有盈掩唇笑得浑身发抖。
这也太扯了。
“更扯的还在后面。”
沈新月腾一下坐起,“然后你猜怎么着,老太太竟然把我带回家去了!”
“啊?!”江师傅眼睛瞪圆了,也跟着坐起,抓着她胳膊,“快快!继续说。”
老太太把十岁的沈新月带回家,然后从床底下一个老木头柜子里翻出个听诊器,脱了她的上衣,按在板凳上听了半分钟,又给她量了血压,浑身上下摸遍。
“她问我身子疼不疼,我说不疼,然后她让我坐着,又问我吃饭没,我说没有,她给我煮了一碗炸酱面,我吃完她就让我走了。”
那碗炸酱面的味道,沈新月至今还记得。
“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炸酱面了,好香的炸酱面,好香。”
“也是长寿面。”江有盈怜爱轻抚她发顶,“我们嘟嘟因祸得福了。”
沈新月咧着嘴笑,“你说得对,我也是过了很久很久,才恍然意识到那是一碗长寿面。”
“再然后呢?”江有盈想知道沈硕的反应。
沈硕后来知道那事,当然没有轻易放过她们。
“她叫人找上门去,打了一架,家里砸得稀巴烂。”
眉心舒展,江师傅满意了。
没想到今天这场谈话能牵扯出这么多,沈新月长长叹了口气,弯腰扑倒在她怀里。
“所以你在继父那个大家庭里的感受,我多少能体会,那确实不是我们的家。我的家庭成员结构,这话说服力可能不强,远的我也不扯,近处来说,你跟秀兰,难道不是家人关系?”
沈新月直起腰,抓起她手腕晃晃,“我跟沈硕磨合了三十年,人家都说,小别胜新婚,我们那么久不见,不说嘘寒问暖,张嘴就要吵。王国栋更别提,沈硕一直觉得我跟他有联系,怎么可能,我犯贱呐。”
江有盈一直在笑,那句“小别胜新婚”可太招笑了。
都什么破形容!
沈新月就是故意逗她开心,“嘿嘿”傻笑这重新贴近她,“所以嘛,血缘这个东西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朋友,恋人,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家人呀!”
她们昨天说了好多,今天又说了好多,两人在房间的小沙发上,抱在一起叽叽咕咕个没完。
沈新月觉得幸福得要晕过去了。
“被电三轮压腿的事,外婆不知道,你可千万别说漏嘴,不然沈硕又要挨骂了。”
“你张口沈硕,闭口沈硕,还是挺关心她的嘛。”江有盈一脸慈祥,“妈妈是爱你的,别跟她别扭了。”
沈新月嘟嘴,“谁让她老说我是累赘。”
“我是妈妈的累赘。”
江有盈神色哀伤,“如果没有我,她即便再婚也不必为我考虑那么多,她可以找到一个真正爱她,怜惜她的人,她也许会有不同的人生。”
“哎呀你!”沈新月气得,握住她肩膀使劲晃,“你真是四季豆油盐不进!”
江有盈虚弱笑笑。
过了半分钟,沈新月才试探着,“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你继父,他是不是有暴力倾向。”
江有盈“嗯”了声。
长出一口气,沈新月放松身体倒下,安慰的话都太空太远,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说什么都没办法落到实处。
“听起来很狗血,对吧?”她说。
什么叫狗血?
沈新月动了动身子,沙发缝里掏,屁股底下摸出手机,浏览器搜索。
网页给出答案,她照着念,“……什么叫狗血,泛指那些胡扯,夸张,不可思议,拙劣的模仿和煽情表演。”
“可那是人生啊,是残酷的现实,是血淋淋的遭遇,是无数个婚姻中的女人的真实现状。”
这几年网上类似的遭遇看得太多,多到沈新月想找出一两个举例说明,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抓。
“沈硕跟王国栋也打架,虽说沈硕当年确实是过错方,但同样的事要是换到男人身上,问题可能就没那么严重,甚至还是一种‘荣耀’。”
她苦笑一下,“男人出轨打老婆,就是威风,厉害,怎么换作女人就倒反天罡,道德上的瑕疵到女人身上被无限放大,凭什么!”
沈硕是名人,网上黑料不少,跟她有类似过去的男导演男艺人却可以美美隐身,甚至还被人夸“有本事”。
“我小时候没少在剧组混,知道那圈子有多令人恶心,以为不听沈硕的安排换个环境就好了,出社会才发现哪里都一样。”
沈新月把手机*塞回屁股底下,“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粪坑。”
话至此,江有盈笑了,肩膀撞撞她,“那我们是什么。”
沈新月想了想,“我们是荷花,从粪坑里长出来,却出淤泥而不染。”她继续往下背,“……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记忆力真好。”
说到荷花,江有盈想起件正事,“挖机开回来,该翻塘了。”
“你都受伤了还惦记这些。”
肚子咕咕开始叫,沈新月爬起,“先吃饭吧,面估计快好了,我下楼看看,然后给你端上来。”
江有盈拉着她手叮嘱:“路上慢些,小心别崴脚。”
沈新月得寸进尺,弯腰,手指戳戳脸蛋,“那你给我个平安符。”
小嘴真会说。
气氛太好,心里的顾虑暂时扔去一边,江师傅大方在她脸颊“啵”一下。
愈发贪婪,沈新月噘起嘴。
“没完了你。”江有盈没惯着她。
沈新月握拳,“等着,我早晚会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中二病。江师傅摆摆手,“去你的。”
临走,想起她之前说过的一些话,沈新月手拉着门把,回头“欸”一声,“你之前说自己蹲过号子,真的假的,你是不是把那男的杀了吧。”
屏气凝神,目不转睛,沈新月明显察觉到她眼尾抽搐一下。
心跳陡然加快,又似乎静止,手指紧扣住门把,连呼吸都变得沉重,她紧盯着对方的脸,试图从那张平静的面容捕捉到一丝破绽。
还是抓住了,那瞬间的慌乱,像一道裂缝撕开她平日冷静自持的外表。
“你觉得呢?”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只是很久没听你说起过了。”沈新月漫不经心耸肩,“要是真的咱们恐怕没机会见面。”
垂下眼帘,江有盈缓缓放松身体倒下去。
“我去端面了!”沈新月跑走。
进厨房,面刚切好,下锅煮,一边篓子里是洗好的青菜,小葱也切段装碗。
“看来没我什么事情了。”沈新月说。
面锅沸腾,外婆往锅里倒了点凉水,“咋回事,咋一个两个全跑了,跟我说说。”
“吵架呗,还能咋。”沈新月架锅打算煎两个蛋,“不过别担心,刚才已经和好了。”
“肯定没那么简单!”柳飘飘不知什么飘进来。
她勘察过案发现场,“江师傅摔伤了,爬墙摔的,不信我们一起去看,身上肯定有伤,后院墙根底下有个板凳,已经散架,估计就是板凳害的,要么就是嘟嘟害的。”
外婆立即看向沈新月,“到底咋回事!”
刚才还夸她人好呢,真是个搅屎棍!
沈新月气得牙痒痒,扯了外婆袖子,“我十岁生日那年的事,还记得不。”
怎么又扯到十岁生日?外婆筷子狠狠一拍,“讲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