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没有回答我。”
逃跑把问题搁置,十五天,在想开了和没想开之间来回走,江有盈发现自己变得更加斤斤计较。
“你说外婆想我了,那你想我了吗?”这完全不是她的语言风格,但如果心中压抑的情感已满溢,甚至沸腾。
江有盈再次逼近,攥住她手腕,眉眼轮廓在阴影中更添浓重深邃。
“你有想我吗?”
回望,沈新月不可避免被她眼中压抑的情感所震慑,几乎要妥协。
本想装傻把那句糊弄过去,她非要问。
沈新月很无奈。
是无奈,没有愤怒,没有丝毫因对方追悔莫及的快意,或是恨恨、不屑等。
很纯粹的无奈。
“你想听实话吗?”沈新月勇敢对视。
江有盈一瞬不瞬看着她。
她们在彼此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自己,一个深陷自责悔恨,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一个坚毅果决,平静到近乎残忍。
沈新月没挣,任由她拉着手。
“我正在拍摄,你突然闯入我的镜头,坦白讲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感动,是惊喜。你回来了,看起来像是想通了很多问题的样子,我由衷替你感到高兴。然后你跟我道歉,我回忆起你离开之前,我们在房间那番对话……”
对话不准确,沈新月想了想,纠正:“应该是单方面的辱骂。我那天太生气,话说得有点重,伤害了你,内心非常自责,但我没觉得自己哪句说错。你问我这些天有没有想你,我的回答是有,我很想你也很担心你,如果你因为我之前那番话,有任何想不开,产生伤害自己的举动,我会内疚一辈子。”
沈新月想,或许是自己刚才的表现让人误会了。
失望吗?当然,她心里始终给江有盈留了份位置,但任何感情都是双向的,有来有往是人情社会基本法则。
那就把话说得再清楚些。
“如果你细心观察,就会发现,我这人其实一直挺看得开的,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我不是反复的性格。而且不是你说的做朋友吗?我以为你想开了。”
沈新月试着挣了挣。
“我没想开。”江有盈立即道,目光急迫,手握得更紧。
“可我想开了。”沈新月只能说抱歉。
风停了,空气凝滞。
江有盈脸色灰败。从小到大,她没有停止过逃跑,从老家跑到江城,又从江城跑到秀坪。
可她从来没跑掉过,人生有一半的时间都用来走回头路,恐惧的雪球越滚越大,她终于被撞翻在地。
为什么沈新月就可以逃掉?原来逃跑也因人而异。
手腕禁锢的力道减弱,沈新月挣脱,“成年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她来到秀坪好几个月才尝试着自己开电三轮上路,下厨,网上找视频学习拆换床罩技巧。
在生活方面,江有盈当然强过她许多,会修家里的一切东西,开挖掘机,搞测量搞安装,等等。
但就“想开”这点,或者一种更为宏观的说法——心智的成熟。江有盈不如她。
人各有所长。
不多停留,沈新月转身朝前走。逃跑和前进之间的微妙差别,或许在于路上所携带的包袱数量。
钱、房子、车子,一切物质上的,或是心灵上的。甩不掉,就会被拖垮。
没走多远,沈新月小路尽头等,她始终是内心宽厚的,善良的人。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没等到,沈新月忍不住回头——那家伙不会掉荷塘里去了吧。
小路尽头,空空荡荡,唯见碧叶摇晃,荷香浮动。沈新月挠头,人呢?
心中正纳闷,柴油皮卡身后疾驰而过,沈新月追到大路边,眯眼细瞧车牌号,一时哭笑不得。
这人,两句话不对又跑了,竟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算了,摇摇头,沈新月懒得跟她计较,沿着田坎间的小路慢慢走回家。
期间给丁苗打了个电话,“再不来放暑假没房间给你住。”
“给我留一间呗,我还想多住几天呢。”
丁苗问荷花开没,沈新月说早开了,卖都卖了好几批。
丁苗叹气,又跟她抱怨几句工作上遇到的奇葩人事,沈新月让她打起精神,快快处理掉,腾出时间好好休息。
“我把竹子也喊来,到时候我们在院子里搞烧烤。”
竹子是沈新月以前工作上认识的朋友,在车行搞策展,不过后来转行,自己开了个手作店,还交往了新女友。
也是竹子的故事让沈新月明白,有时放弃反而是种解脱。竹子感情经历炸裂,跟前任从小就认识,在一起十几年分手,现任是前任堂妹。
丁苗说尽量尽量,手边还有事情没做,匆匆挂了电话。
丁苗,竹子,还有竹子的女朋友,这就三个了,所以几分钟后接到程意电话,沈新月半点没犹豫。
“你来啊,人多热闹。”
沈新月一直记着程意的好,年初她走的时候,程意专门上银行柜台取了两千块钱给她当路费。虽然一下火车就发现被偷。
程意挺好的,两人分手是性格不合,三观不合,各方面都玩不到一起,那时丁苗出差办案,沈新月突然决定要走,实在找不到人才管她借钱。
分手还能做朋友,是感情上真的一点牵挂也没有,否则沈新月张不开那嘴。
程意痛快,收到消息,立马开车去楼下接人,取了钱,送佛送到西,给她捎去火车站。
“网上刷到你拍的视频了,不过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啊,失恋了?”程意问。
沈新月苦笑,弯腰摘了朵小花又狠心在指腹碾碎,“这么明显。”
程意声音听起来也有点郁闷,“外面转了一大圈,回来发现还是你最好,要不咱俩复合吧。”
“你想蹭房间住呐?”沈新月哈哈几声,“我不是老板,做不了主哦。”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程意没坚持,“那到时间见吧。”
回家,江有盈正坐院里跟外婆说话,她带了好多东西,外面买的土特产,还有景区里卖的小玩意等。
沈新月从旁经过,好奇瞄了一眼,外婆冲她招手,“你过来。”
“干啥。”沈新月站在楼梯口。
“快点。”外婆催促。
沈新月不情不愿晃过去。
外婆起身,把她按在板凳,“别吵架,有话好好说,我回屋睡个午觉。”
沈新月想说不好意思,刚吵完。不过嘛她确实有事要说,等外婆回屋,才摸摸鼻子挺难为情笑一下。
“我有几个朋友过阵子来找我玩,我想把她们安排在民宿,她们大老远来一趟挺不容易的,我想跟你商量,房费能不能从我工资里扣。”
通讯录清空后,主动重新添加好友的就这么几个,沈新月感激朋友们对她的耐心和包容,想主动包揽部分开销。
其实荷塘边那番话说完她就后悔了,还得求人呢,干嘛把话说得那么狠。
“刚才,对不起。”江有盈却道。
“嗯?”沈新月下意识抬头,头顶枝叶间撒下的小块光斑落在她眉眼,她的样子比在荷塘边增添了几分柔和。
“又一次不辞而别。”或者说落荒而逃更为准确。
江有盈视线从茶杯转移到院中铺地的青石砖,“我也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以为我把那些东西搁下了,可一回头,还是背后灵一样趴在我肩上。第一次离开家,也是我第一次逃跑,或许我的人生从那一刻开始就奠定基调,我只能跑。”
她声音很轻,像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尘,她口中的命运亦然。
“人的命有时真的很轻很轻,无论飘到哪里都不能扎根。有时却那么重,落地就摔得稀碎。”
沈新月心尖一缩,感到疼,幻听“砰”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摔碎。
江有盈弯腰,随身的那个大口袋里取出个暗红的绒布小袋,推到她面前,“送给你的礼物。”
绒布袋子里是只雕刻精美的银镯,颇具民族风情,而且一看就是老东西,没有丝毫粗劣的现代工业,岁月留下的细小磨损更添韵味。
沈新月拿在手中把玩,银导热很好,她的体温极快扩散开,什么东西开始有了融化的迹象。
“你刚才是不是拿手机拍我了。”
沈新月还没来得及道谢,江有盈忽又道。
以为是兴师问罪,沈新月赶紧把镯子放回去。
“你发吧。”江有盈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我不介意,而且以后都随便你拍。”
转变太快,沈新月一时反应不及。
“还有你的朋友们,请她们来吧。”她端起茶杯浅抿一口,“我负责她们在秀坪全部开销。”
第57章
她很失望,对自己失望。
站在二楼围栏边往下看,长久地看着,看庭院中生长旺盛的花卉,得到两棵大树浓荫的庇护,不至于在盛夏灼辣的日头下凋萎。
——“什么东西过浓都不好。”江有盈想起妈妈说的话。
太阳和雨水,过浓泛滥都不好,所以妈妈给她起名“有盈”,满月的意思。可月亮并非总是圆满。
这么多年,她还是无法为自己栽种一片浓荫,成为自己的庇护。
身体朝前微倾,江有盈撑在那,总无意识地搓手指,觉得手心空空,应该抓住点什么。
可她毫无技巧,像握一把沙,越是使力越是流失得快。
摊开手心,什么也没剩。
沈新月送饭来的那个下午,气势汹汹把她臭骂一顿,她当晚便收拾起行李和帐篷离开。完全出于本能,按照以往的经验,先跑了再说。
其实没跑多远,就在妈妈安息的大树下。
只喝水,不吃饭,伴着风声、树声,鸟叫虫鸣,不分白天黑夜躺着。三天后,她还是觉得不够,于是离开大树跑去更远的地方,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