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清第一次见到那位传说中的长兄, 是在母亲的葬礼上。
那是个阴雨天,偌大的简家一片冷寂,触目所及到处都是黑布白幡, 宛若一个巨大的灵堂。
他出生时,父母关系已然破裂, 连争吵都不会发生, 只余漠然。
因此, 他从小便生活在极度的安静之中,比起与同龄人玩闹, 他更习惯坐在母亲身边,默默地看书或者是画画。
母亲一度为他感到担忧, 毕竟这样的性格并不适合在简家生存, 她的离去便是最好左证。
却也无计可施。
那时她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向终点, 病重到连起身都困难, 只能担忧地望着这个最小的、被自己强行带进简家的孩子。
丈夫当初并不赞成她的决定, 也因此在她撒手人寰后, 绝不会对这个孩子投来任何的注意。
而她的其他几个孩子, 性格大多随了简家, 冷漠、自大, 让人难以忍受。
于是, 在生命的最后时间, 她只留下了一个要求。
让那个从小便离家, 独自在外求学的长子回来。
当她断断续续说出那个要求时, 病房内一时陷入沉寂。
各怀鬼胎的兄弟几人彼此交换着目光, 不知在想什么, 最后却一齐望向简清。
才六岁的孩子, 又常年不见光, 加上营养不良,看上去小小一只,立在他们中间,就像只鹌鹑似的。
于是兄弟几人便都又笑了。
连他们都难以忍受这寄生虫的存在……更遑论那一向薄情的长兄呢?
他们当然同意。
简清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周围喧闹慌乱,而后是母亲似乎要探向自己的手。
但最终也没能碰到,无力地坠下去,颤了几下,停住了。
那之后的记忆都很模糊,他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被带离了医院,然后被关进了房间。
再没有人理会他,他只能默默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安安静静等着,直到那个阴雨天。
佣人都很不耐烦,只将衣服和饭丢下便走,他只能跌跌撞撞学着兄长们的样子,笨拙地给自己穿好那从没见过的白衣。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孝服,应当在守灵及出殡时穿才对。
但那时的简清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扒完饭穿好衣服,又一次缩回角落里。
床太空,他不习惯。
后半夜时,窗外下起了雨。
闪电一霎照亮整个房间,而后是仿佛天都要塌了般的雷声,他本就睡得不踏实,惊醒睁眼,被吓得直往后缩。
想忍住惧怕,可对他来讲太难了。
在往常,母亲总会捂住他的耳朵,温声软语地哄他入睡,告诉他没关系……
简清便摇摇晃晃站起来,捞了一把拖在地上的衣服,小心翼翼往外走。
自从母亲走后,简家在他的心中,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暗的、随时要将他吞掉的怪物。
父亲漠视他,兄长则更过分些,热衷于捉弄他,最好是看他哭出来。
但好在一路都没人拦他,简清顺利地下楼,走到客厅。
那里原本是沙发,现在则都被搬走,只留了一个巨大的、盖着黑布的长方体。
而两盏蜡烛亮在那里,散发出昏暗的光。
他最初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后来才意识到,那似乎是……妈妈。
简清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走过去,心里想着,就待一会儿,不会被抓到的。
雷声还在响着,响一声抖一下,简清的脚步便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冲过去,却猝不及防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不……并不陌生。
简清仰着头,呆呆望着眼前这个少年人。
他看上去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一身黑衣,身姿笔挺地站在棺材的另一边,看上去竟像是隐在黑暗中,不怪简清方才没看到。
可让简清注意到的,却是那张与母亲极为肖似的脸。
一时间,连雷声都忘了,简清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一步,轻声喊:“……妈妈?”
可当那少年垂眼扫过来时,简清立刻意识到,自己认错了。
那双眼冷淡又漠然,可落到他身上时,却露出了他所熟悉的兴味,或者说是恶意。
€€€€每当那些哥哥想要捉弄他时,就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本能地想跑,可又怕这样的举动更惹怒眼前人。
近乎是无声的对峙,直到又一声雷响起,简清猝不及防,抖得更厉害了。
然后,他便看到眼前人笑了。
“过来。”
简清不敢不听话。
他慢吞吞靠近,又听简修竹问:“认识我吗?”
他摇头。
简修竹嗤了一声,像是彻底失去兴趣,不再理会他了。
但并没有被允许离开。
他只能僵着身子坐在一旁,动也不动地盯着那块黑布,直到思维一点点沉下去。
简修竹仍站在那里,望着自己的母亲,眼神说不上是怜悯还是悲哀。
他曾劝她离婚,且有这个能力帮助她,毕竟简家显然不适合她。
她还痴心觉得爱能改变一切,可就连失去幼子的悲痛,她的丈夫都无法与她共担。
以至于走投无路,情绪无可发泄,竟将简清带了进来。
简修竹垂下眼。
他当然知道母亲特意要让自己回来的原因是什么。
无非就是……
身旁忽然传来什么东西晃动的声音,简修竹思绪一停,本能伸手去接,便捧住了另一个人的温度。
轻飘飘的、跟片落叶似的。
-
柔软、温暖。
就像是在母亲怀中醒来一样。
简清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昏暗。
大脑还有些刺痛,他恍惚意识到,自己昨晚好像又梦到过去的事情了。
又过了一会儿,眼睛才缓过来,能看到周围模糊的轮廓。
他垂下眼,不再想了,只是起身时动作还有些滞涩。
而简修竹便坐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简清早已习惯,慢吞吞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时,并不意外地在桌上看到了饭菜。
温度正宜入口。
他尽可能将这顿饭的时间延长,毕竟不知简修竹今天又会想出什么新的东西来折腾他。
这让他感到陌生。
哪怕是在最开始,刚认识时,兄长也没这么粗暴地对待过他。
……真的只是因为那张收养证明吗?
简清有些出神了,直到忽地听不远处一声轻响。
是简修竹合上计算机望过来,不冷不淡道:“沈念要见你。”
……
一直到下车时,简清都是很意外的。
毕竟上次来时,沈念似乎还与晏止行闹了很大矛盾,虽然后来貌似是和好了。
€€€€这还是兄长告诉他的。
在床笫之间,含着恶意和兴味地告诉他,看他茫然地仰起头,看他露出困惑和恐惧的眼神,然后再摧毁他的意识,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晏家的布局让他想起过去的简家,最开始让人难以忍受,可后来长兄将所有欺凌过他的人全都赶走,再由他们两人一点点布置起一个新家。
但也很久没能出过那间房了。
简清几乎是恍惚了,他又回想起最开始,沈念担忧地提醒他时,他还毫不在意。
可现在看看……就连血缘兄弟都能毫不留情痛下杀手的简修竹,怎么会对他一个鸠占鹊巢的人手下留情?
很快他见到了沈念,对方看上去状态很好,头发长了些,柔软而蓬松,皮肤看上去也很好,是休息充分的样子。
这让简清感到了一点安慰。
但沈念就不这么想了。
他有些吃惊地看着简清。
不得不说简修竹对简清的照顾很到位,一如幼时那般,可沈念还是敏锐察觉到了好友眼角眉梢的倦意与烦躁。
他没理会正虚与委蛇的晏止行和简修竹,伸手就去拉简清。
简修竹瞥过去,伸手想拦,却奈何晏止行动作更快。
“关于S市那个项目……”
晏止行声音平静,微微笑着对简修竹做了个“请”的手势。
简修竹望他一眼,动了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