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星悦一踏进这里,感受到这些若有似无的打量,眉间不由动了动。他目光一扫,心中微微诧异,发现这里的每个人竟然都是练家子,感受着气息还是品级的高手。
这是酒坊吧?怎么感觉进了贼窝?一时间他有些不确定了。
“小兄弟,有事?”一个粗犷的男人拿着汗巾一边擦脖子,一边朝裴星悦走过来,他赤着精壮的上半身,古铜的肌肉尢结,看起来很不好惹。
裴星悦瞧着他走路姿态,感受其浑厚的呼吸吐纳,猜测这位的武功怕是不低。
他内心疑惑,忍不住问道:“这里是八方酒坊?”这么一家藏龙卧虎的酒坊,真的是小哥哥信中所指的联络地方吗?
男人回答:“没错。”
裴星悦顿了顿,又问:“西市只有一个葫芦巷,一个八方酒坊?”
男人笑了笑,皱起脸上横肉,看着更加凶悍,但是语气却出奇的爽朗,“不仅是西市,就是京城里也只有这一个八方酒坊,小兄弟看起来初到京城,不是来买酒的吧?”
一身劲装,袖口束紧,长发高马尾,是江湖人喜欢的打扮,若非这小哥长得出挑,一般人还真驾驭不了这红色的衣裳。
裴星悦摇了摇头,抬手抱拳,“对不住,我是来找人的。”
“你找谁?”
裴星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小哥哥的手书递了过去,“在下裴星悦,来京寻找兄长,他给的联系地点就是这里,不知道店家可否帮忙?”
男人疑惑地接过来,目光一扫,接着眼神倏然一变,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向裴星悦,再三确认之后,神情立刻变得恭敬起来。
“公子稍等,待小的前去确认此事,再来回禀公子,不知您落脚何处?”
男人严肃的口吻让裴星悦疑虑丛生,小哥哥的手书他看过,没写什么,不过是上面多了一个私印表明身份,但这一路上他也辨认过,并非官府印章,怎么会让这些人如此恭敬。
小哥哥的家里人究竟什么来头?
裴星悦满心不解,但既然对方认出来了,想必能联系上。
他本想说尚书令的府上,但转眼一想,宋家人多嘴杂,颇为不便,于是问:“你要多久,我再来一趟便是。”
“一个时辰。”
“好。”裴星悦没再多言,抱拳之后转身就离开了酒坊。
等他一走,男人立刻进屋换了一身装扮,跟手下打了声招呼,立刻带着手书匆匆出了门,沿着暗巷深处离开。
*
宣宸坐在轮椅上,大夏天,别人已经热得满身是汗,他却穿戴整齐,膝上甚至还盖了一条薄毯。
气血的严重亏损,让他整个人陷入不正常的寒冷中。
此刻,他披散着长发,阴沉沉的盯着面前的碗,血腥味扑鼻而来,让他有种作呕的冲动。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要掀翻的时候,宣渺眼疾手快地一把抢夺了过来,警惕道:“你干什么?”
宣宸把脸撇到一旁,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拿走!”
宣渺气笑了,“拿走?老娘忍着恶心,趁着新鲜,将宣钰的血炮制好,加了多少奇珍药草进去,一通忙乎下来,热得满身是汗,你说不喝?昭王殿下,你耍我呢?”宣渺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盛夏心浮气躁,她叉着腰暴怒起来,“看看你的脸色,把死了一年的尸体挖出来,撬开棺材板,你往里面一躺,嚯,简直一模一样,就差长尸斑了!”
旁边的陆拾偷偷地嘀咕了一声,“一年的尸体,都烂光了吧。”
“闭嘴。”宣渺瞪了他一眼,把碗往宣宸面前一递,“你喝不喝?”
宣宸冷笑,眼神阴翳,根本不搭理她,说不喝就不喝。
宣渺回头看向陆拾,“把他给我按住,灌下去。”
陆拾:“……”这哪儿敢,王爷会活剐了他的。
他惊悚地看着宣渺,小小侍卫,不进反退……一大步。
真是没出息,宣渺恨铁不成钢。
宣宸嗤了一声,眼神鄙夷,一副谅你们也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宣渺牙根有点痒,但看着面前的混账东西,头疼地一叹,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这可是皇帝的血,你非要大逆不道地弄过来,搞得人心惶惶,现在又不喝了,闹着玩呢?”
陆拾点了点头,很有感触地说:“属下带着龙煞军,凶神恶煞地闯进皇宫,把剑架在了羽林军的脖子上,在满殿的宫女太监尖叫中,不顾皇上挣扎,顶着以下犯上四个字割了这么点血……王爷,您不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属下怎么办?龙煞军怎么办?您好歹也可怜可怜我们吧?”
宣渺在一旁继续飕飕地说着风凉话,“整个朝廷都恨不得你马上去死,真要是如他们所愿,恐怕挨家挨户得放三天鞭炮过大节,皇帝不鞭你的尸体才怪,你真想亲者痛仇者快?”
宣宸要是三言两语就被说动,就不是令京城闻风丧胆的昭王了,铁石心肠听着都比他的柔软,那叫钢浇铁铸。
明明已经病入膏肓,气血亏得一只脚踏进了坟墓,这该死的暴君还是那么嘴硬,宣渺见他无动于衷,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恨不得抽出金针把他扎成刺猬。
这家伙……她深深吐出一口气,心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治住他!
正当她丧气的时候,一个暗卫忽然出现在门口,陆拾皱了皱眉,接着快步走出去,接着又马上回来,将一张纸呈给了宣宸,并附耳低声道:“王爷,八方来的消息。”
宣渺原本没在意,却看到那半死不活,满身阴郁的人一下子就支棱起来,眸光闪烁,看似漫不经心,却带着几分迫切地打开了那张纸,接着唇角勾起,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从了无生趣到人间尚有留念,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呼吸间,宣宸做出了人生改变,看得宣渺一愣一愣的。
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出去。”宣宸把纸收了起来,一意孤行地宣布道。
第11章 回信
宣宸说这话的神态只是一个通知,没打算等其他人同意。
然而宣渺不屑的目光从头将他打量到尾,呵呵两声。
宣宸的眼神顿时凉了下来,可宣渺岿然不惧,一副看死他的模样,还幸灾乐祸道:“你站起来试试,要是能从这里挪到门口,我直接把这碗血给干了!”
这真是戳中了他的死穴,宣宸的表情阴森森的,眯着眼睛似乎琢磨着怎么将人千刀万剐。
他虽然腿没断,但是全身力气跟见底的血气一致,压着生存最低线来的,这几步的路如同天堑鸿沟,跨不过去。
无声半晌之后,突然宣宸笑了起来,神情近乎温柔,但声音却刮着寒风冰刀,伸出手道:“给我。”
给什么?
见宣宸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碗上,宣渺惊讶道:“你愿意喝了?”
宣宸的鼻腔哼出一个不屑的冷意。
但这足够了,宣渺实在没想到这小子会突然转性,一时间觉得不太真实,犹豫着提醒道:“就算你把皇帝当血罐,这血也不能随便浪费,我做一次很费劲的……”
“给我。”
得,宣渺二话不说递了过去。
宣宸的眉宇间满是厌恶,苍白的脸色积聚起浓浓的戾气,一副恨不得把这碗砸在地上的憎恨,看得宣渺和陆拾心惊肉跳,时刻准备着抢救。
但没想到,宣宸眼睛一闭,竟干脆利落地仰头一口闷下,一点不带犹豫的,看得两人眼睛瞪得圆溜,如同木鸡。
乖乖,刚才苦口婆心,就差给这暴君跪下了,这混蛋都无动于衷,没想到……
宣渺的目光立刻直勾勾地盯在宣宸手里的那张纸,抓耳挠腮地非常想抢过来看看,同时眼睛不由地瞄向陆拾,啥玩意儿那么好使?后者迷茫地摇了摇头。
而这边,宣宸喝了血,眉间耸动,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以强大的意志力才忍住没呕出来。此刻他的唇被血染成殷红,再配上那惨白的脸色,活脱脱一个刚吸了人血的艳鬼,凌厉又凄美,看得人心惊肉跳。
他拿出巾帕擦了擦嘴,正要起身,忽然几根金针从宣渺的手中射出,瞬间插在了他周身百穴上,一下子将他钉在原地。
冷不丁地被这么来一下,宣宸额头凝出暴戾的青筋,发红的眼睛阴惨惨地看过去,明明白白写着——你想死?
“我不想死。”宣渺回答,“但你是不是想当然了,这又不是太上老君的灵丹,干上一碗就能药到病除。弟弟啊,我得施针让你的经脉吸收,补入血气啊!不然,就算喝上一桶也只会变成五谷轮回,半点用处都没有。”
宣渺不顾宣宸想要杀人的目光,朝一旁愣愣的陆拾抬了抬下巴,“去,把你主子搬床上,然后……脱光他。”
陆拾:“……”
宣宸满脸凶戾——你敢!
陆拾抬头望了一下天花板,心里顿时仿佛吃了满把黄连,苦得掉渣。
他忽然想到了非伍,之前还笑话对方在乱葬岗里安了家,苦兮兮地替宣宸拼凑那些被车裂的妖道尸体,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这会儿,陆拾心说还不如跟非伍交换一下呢。
*
裴星悦在西市逛了一个时辰,越逛越难受,钱袋里面的碎银子已经被他捏得火热,每每想要买点什么,最终愣是强忍着一个铜板都没花出去。
都说成家立业标志着一个男人的成长蜕变,裴星悦如今深刻地体会到这个过程,实在过于艰辛。
好不容易挨到一个时辰,他果断地走进葫芦巷。
八方酒馆的人一见到他,立刻迎上来,“公子,您来了。”
“有消息了吗?”
“有。”说着,管事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了过去。
裴星悦顿时眼睛一亮,方才捉襟见肘的窘迫和尴尬全然不见,反而迫不及待地接过来,欢喜地打开。
他细细地读了一遍,才露出放心的笑容,不过为了防止找错地方,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如轩楼在东市?”
“是的,京城里只有一家如轩楼,在东市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公子一去就知道了,凡是达官贵人请客吃酒都在那里。”
裴星悦心里有底了,不过转眼一想,大酒楼,那吃一顿的费用怕是不低吧?
小哥哥明日约在那里见面……裴星悦眉间顿时拢起忧愁,果然,对方家境优渥,饮食起居很讲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公子。
那……他养得起吗?
带着这个疑惑,裴星悦勉强扬起笑容,朝着酒坊里的管事抱了一拳,“多谢店家费心。”
管事恭敬地回了一礼,“公子客气了,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裴星悦含笑点头,然后拖着些许沉重的脚步离开,他捏了捏鼻梁,实在没想到人生二十载,还有被钱财难倒的时候。
不过,一想到明日就能见到心仪的小哥哥,他又不自觉地开心起来。
自八年前分别之后,头三年两人尚有信件来往,虽然不多,但之后的五年对方就直接断了音讯。
裴星悦在江湖上行走,不仅打听那趟镖,也一直在找人,可惜既没有血镖的消息,也找不到人的踪迹。
一直到前几日,忽然在沿路驿站收到了那封信,他便迫不及待地来京了。
明天就能一诉相思之苦,这样想来区区钱财也无甚要紧。
他一步一步地走回宋府,高束的马尾随着红衣飘扬,心情很是不坏。
管家站在门口翘首以盼,一看见他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上来,“大公子,您总算回来了!”
裴星悦心说他这大公子怕是最名不符其实的一个了,听着别扭,便问:“有事?”